赤鸢号的医疗舱内,死寂被一种更深沉的震撼所取代。
劫后余生的医护人员们望着那个褪去平庸伪装、仿佛周身笼罩着无形冰焰的女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前‘净土’组织,‘雪鸮’级医疗战略官,林馨。”
“为您效劳,我的舰长。”
符华的手依旧沉稳地放在她的肩上,目光如深潭:“你的战场,就在这里。”
林馨——或者说,“雪鸮”——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亘古冰原般的寂静与权威。
接下来的善后工作,变成了她绝对能力的展示。她甚至没有移动,清冷的声音在舱室内回响,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如手术刀,高效到令人窒息:
“病毒活性残留,坐标Gamma-12,通风次级管路,浓度0.0087标准单位。派遣III型微型机器人,使用‘零度涅盘’中和剂,脉冲间隔0.5秒。”
“伤员编号K-7,脊柱神经索78%断裂,伴有未知能量侵蚀。准备生物打印舱,参数:奥米伽序列,材料使用冷藏库b-114号‘星髓凝胶’。”
“全员进行深度灵能光谱扫描。病毒可能遗留潜意识层面印记,标准检测无效。扫描协议已传输至各终端。”
她的手段远超当前星际医疗常识,使用的药物、技术、理论体系闻所未闻,却每一项都直指核心,效果立竿见影。
她以近乎冷酷的效率重新分配着医疗资源,优先救治希望最大的伤员,对无法挽回者毫不犹豫地放弃,对潜在风险进行着近乎偏执的监控和预防。
在她眼中,生命仿佛化作了可量化的数据和需要被最优解决的方程式,那种绝对理性带来的高效,令人敬畏,也令人不寒而栗。
是夜,舰长室。清茶袅袅,映照着两张平静却暗流汹涌的面孔。
“‘净土’……”符华开口。
林馨端起茶杯,指尖稳定得不似凡人。她的目光投向虚空,声音平稳得像在诵读一份冰冷的档案。
“它并非一个组织,更像一个……理想主义的幽灵,一个由已知宇宙中最顶尖医学者自发形成的松散联盟。
我们没有总部,没有疆域,只有一条最高准则:‘生命无价,医学无界’。我们共享知识,挑战极限,只为了攀登医学的终极峰顶,对抗所有已知与未知的疾病与死亡。”
她的语气中,第一次渗入了一丝极淡的、属于过去的微光,但那光芒迅速熄灭,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而我,林馨,只是其中之一。或许……走得比大多数人稍远一些。”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的天赋异禀,“我的故乡,‘翠星’洛伊塔,是一个以生物科技闻名的和平星球。我在那里行医、研究。”
“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其盛况几乎堵塞了洛伊塔的星港。
有来自‘泰拉商业联合体’的寡头,其财富足以买下小型星系,承诺为我建造遍布银河的研究所,只求我能为其续命百年;
有‘梵天星域’的古老教宗,以其麾下亿万信徒的虔诚信仰为筹码,祈求神迹般的治愈;
甚至还有来自异星硅基文明的‘编织者’,愿意以其种族独有的、能扭曲时空的珍贵晶体作为诊金。
帝国元首、联盟统帅、异星酋长、巨富豪商……他们的穿梭舰挤满了洛伊塔的星港,带着无尽的财富和权势,或威逼,或利诱,只求我能出手,延续他们的生命或野心。”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说一群无关紧要的飞蛾,“我曾收到过用整颗钻石星球雕刻成的玫瑰,也曾面对过能瞬间毁灭行星舰队的武力威胁,更有无数文明世界的才俊,以文明存续、万代基业或是永恒的爱情誓言相邀。”
“我拒绝了所有与治疗无关的会面,退回了所有额外馈赠。
对我来说,寡头的财富不过是数字,教宗的信仰只是虚无,异星的瑰宝不及一枚细胞的结构精妙,而所谓永恒的爱意,不过是多巴胺与血清素持续而低效的分泌失调。
我的时间,只应该用于破解下一个医学难题,或者,多救一个等待死亡的病人。权力、财富、赞美、甚至文明的存续……这些东西,在生死面前,在医学本身的纯粹性面前,毫无意义。
每一次拒绝,都意味着我可以多分析一组基因序列,多优化一种治疗方案,或许,就能在未来的某一刻,从死神手中多夺回一条无关贵贱的生命。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她的叙述冰冷而绝对,勾勒出一个纯粹到极致的、只为医学本身而存在的灵魂,其意志之坚,超越了世间绝大多数诱惑与恐惧。
“转折点,发生在那一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室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分,“彼时正与‘人类及其附属种族联盟’激烈交战的‘索林原虫共同体’(一个以生物巢群意识为主导的排外性文明),
其一位至关重要、但也以吞噬智慧生物意识闻名的巢群主脑,‘吞噬者’卡洛姆,遭受了某种针对其精神网络的毁灭性打击,濒临意识崩解。”
“索林原虫的的生物舰队,如同瘟疫般包围了洛伊塔。它们给出的选择冰冷而绝对:我出手稳定并修复卡洛姆的主意识,或者,洛伊塔将与星球上每一缕意识被同化吸收,成为巢群新的养料。”
林馨的目光第一次与符华正面碰撞,那里面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冰封着曾经的痛苦与决绝。
“我憎恶卡洛姆,憎恶它所代表的吞噬与同化的文明模式。它的存活,意味着无数联盟世界的战士和平民将继续被其可怖的灵能掠食。从任何功利或道德角度,拒绝都是‘正确’的,甚至符合联盟的利益。”
“但‘净土’的信条在我脑中轰鸣——‘生命无价,医学无界’。它是一个恶魔,但它此刻,首先是一个濒死的病人(尽管其生命形式迥异)。
我的医术,不是为了评判文明形态或善恶而存在,它的唯一目的,就是对抗死亡本身,无论这死亡降临于何种生命形式之上。”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再次经历了那场撕裂灵魂的抉择。
“我救了它。”四个字,重若千钧,带着无法磨灭的血色,
“我用了七天七夜,动用了我当时所能企及的一切知识、甚至是一些未被验证的、危险的精神海同步技术,冒险将自己的意识与那疯狂的巢群思维短暂连接,将卡洛姆从彻底崩解的边缘 stabilise(稳定)了下来。”
“索林原虫舰队如退潮般散去。洛伊塔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我收到了来自‘索林原虫共同体’核心意识的、冰冷而高效的‘感谢’脉冲信号,以及……
‘人类及其附属种族联盟’最高军事法庭发出的、以‘叛族资敌’为名的逮捕令和格杀令。”
“我以为事情结束了。我继续埋首于我的研究,试图忘记卡洛姆那混沌的意识海洋。直到三个月后……”
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迅速被她强行压下,语气变得更加冰冷坚硬,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人类及其附属种族联盟’的极端鹰派……他们无法容忍卡洛姆存活的事实,更将我的救治行为视为对整个人类文明的终极背叛。
他们动用了禁忌的‘灭星级’武器……一场……针对整个洛伊塔星的、毫无警告的灭绝性轨道轰炸。”
“他们甚至没有派遣地面部队。只是无尽的炮火……从天而降……将翠星洛伊塔……连同上面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文明痕迹、我童年记忆中的每一缕阳光、每一片绿叶……彻底……从星图上抹去了。”
她的话语变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而我,因为当时恰好在邻近星域进行一项学术交流,侥幸躲过一劫。”她抬起头,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燃烧殆尽后的虚无,
“我亲眼看着我的故乡,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一切……在超视距的观测屏上,化为一朵巨大而丑陋的……尘埃云。”
“就因为我救了一个‘该死’的敌人。”她陈述着,语气平静得可怕。
“自那以后,‘净土’的理想在我心中死了。医学救不了人性(或类人性)中的疯狂、狭隘与仇恨。
我的医术越强大,可能引发的灾难就越恐怖。”她看着自己的手,这双能起死回生的手,“我选择了自我放逐。
我封锁了大部分知识和能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最平庸的医者,流浪四方。我发誓,绝不再让‘雪鸮’的力量,引来任何关注,带来任何……不可控的毁灭。”
“直到您,符华舰长。”她再次看向符华,那死寂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名为“审视”和“希望”的波动。
“您为我挡下爆炸。您将船员的生命置于自身安危之上。您治理这艘船的方式……强硬,却始终有一条底线——
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她似乎在用一套严密的逻辑分析着符华,“这与‘净土’天真愚蠢的理想主义不同,这是一种……更现实、更坚韧、或许也更值得托付的‘道’。”
“在赤鸢号上,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我的医术,或许不必再是招致毁灭的诅咒,而是可以成为守护这种‘道’的壁垒。
”她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那是历经毁灭与绝望后,重新找到坐标的决绝,“所以,我选择归来。不是作为‘净土’的‘雪鸮’,而是作为您麾下,赤鸢号的医疗之刃。”
“我的知识,我的能力,从此只为守护此舰,守护您所秉持的信念而存在。这是我的誓言。”
她说完,所有外泄的情绪瞬间收敛,再次变回那个冰冷、精确、如同最高效医疗机器般的“雪鸮”。
符华久久地凝视着她,仿佛要看穿那冰层下埋葬的星辰与伤痕。
她最终没有安慰,没有评价那段过往,只是端起早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林馨主管,”她放下茶杯,声音沉稳如山,“赤鸢号,以及所有将生命托付给我们的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必不负所托。”林馨(雪鸮)起身,行礼,动作精准如刻度,再无多言。
自此,赤鸢号的医疗体系进入了由“雪鸮”主宰的时代。她以绝对的技术、冷酷的效率和无情的理性,打造着坚不可摧的生命防线。
她依旧对追求者递来的、足以买下小行星的珍宝和情书视若无睹。
(通常会附上一份该追求者详尽的健康风险评估报告,重点标注其潜在寿命和遗传病风险,并用红字批注“求偶行为效率低下,建议优化生物本能”)
只因评估这些会占用她研究新疗法的时间。她所有的热情(如果那能称之为热情的话),都倾注在了如何更快、更好、更高效地“解决”医疗问题之上。
这份极致的强大与极致的冷漠,为她日后在休伯利安号的日常中,贡献无数“用病理报告拒绝星际巨星”、
“因嫌弃伤员嚎哭太吵而研发瞬时无痛治疗术”、
“认为浪漫约会不如观察病毒分裂有趣”的史诗级笑料,奠定了无可动摇的基础。
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沉默的雪鸮,这座移动的医学高峰,她的忠诚与锋芒,只为一人、一舰、一道而绽放。
符华给了她一个值得守护的坐标,而她,则回报以整个星河都为之侧目的、绝对的生命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