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头的老药铺藏在两株老银杏中间,青瓦上的苔藓绿得发暗,门楣上“济世堂”的匾额被雨水泡得褪了色,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温润。陈砚推开那扇嵌着铜环的木门时,铜环撞击的“哐当”声惊起了檐下的燕子,绕着银杏叶飞了两圈,又落回巢里。
“是小陈老师啊。”守药铺的白老先生正坐在柜台后翻药书,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手里的狼毫笔悬在泛黄的纸页上,墨迹在“防风”二字旁边凝着个小墨点,“快进来,刚晒好的金银花,泡杯茶给你败败火。”
药铺里弥漫着股复杂的香气,有当归的浓郁,有薄荷的清凉,还有点蜜炙甘草的甜润,混在一起,像把陈年的折扇,打开时带着岁月的沉香。柜台后的药柜分了百十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药名,“当归”“熟地”“川芎”……字迹是同一人的笔体,端正里带着点潦草,显然写了很多年。
“这些标签,都是周老师帮忙写的。”白老先生摘下老花镜,用布擦了擦镜片,“他毛笔字好,说‘药名得写清楚,不然抓错了药,是要出人命的’。你看这‘细辛’,他特意把‘细’字的竖钩写得格外长,说‘这药用量得细,钩住了才不会多抓’。”
陈砚凑近药柜,果然见“细辛”的标签上,“细”字的竖钩像根小钩子,几乎要划破纸背。抽屉边缘的木头被摸得发亮,拉开时“吱呀”一声,里面的细辛根须整齐地码着,带着泥土的湿气——白老先生说,这是周明当年教的规矩,“药材得像待人一样,得整齐,得干净”。
药铺中央的大案台上,摆着个青石药碾,碾槽里还留着些浅褐色的药渣,是前几日碾的苍术。白老先生用手转了转碾轮,石碾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周老师当年总来帮我碾药,说‘这活儿得有耐心,急了碾不细,药效出不来’。你看这碾轮上的包浆,一半是我的手气,一半是他的。”
碾轮边缘刻着圈细密的纹路,像串没串起来的珠子。白老先生说,这是周明用刻刀一点点凿的,“他说碾轮光溜溜的容易滑手,刻点纹路能借力,就像做人,得有点‘抓手’才能站稳”。陈砚摸了摸那些纹路,指尖能感受到凹凸的质感,像触摸着一段被认真打磨过的时光。
案台的角落里,堆着些卷起来的药方,用红绳捆着,最上面那卷的纸角已经磨破。白老先生抽出来展开,上面的字迹是周明的,写着“治小儿夜啼方:蝉蜕三钱,薄荷一钱,灯芯草少许,水煎温服”,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摇篮,摇篮里躺着个打哈欠的小人。
“这是当年给石头开的方子。”白老先生指着药方上的小人,“石头小时候总半夜哭,他娘急得掉眼泪。周老师就陪着她来抓药,还在药方上画这小人,说‘你看,药喝下去,他就睡得这么香了’。结果石头喝了两剂就好了,他娘非要把家里的老母鸡送来,周老师说啥也不要,说‘我是老师,不是药贩子’。”
药铺后屋的架子上,摆着些陶制的药罐,罐口蒙着纱布,有的罐底还留着药渣的痕迹。白老先生取下一个贴着“周”字标签的药罐,说:“这是周老师自己用的,他总说山里湿气重,得常喝些祛湿的茶。你闻闻——”他掀开纱布,一股淡淡的陈皮香飘出来,“这里面是他配的方子:陈皮、茯苓、炒薏米,都是些寻常东西,却比啥补药都养人。”
陈砚往药罐里看了看,罐底沉着些褐色的碎渣,像是没喝完的药茶。他想起周明日记里的话:“药不在贵,对症就好;人不在能,心诚就好。”原来他把这道理,既写在了纸上,也熬进了罐里。
后屋的墙角有个矮柜,柜门上了锁,锁是黄铜的,形状像只小葫芦。白老先生从腰间摸出钥匙,钥匙链上挂着片晒干的山楂果,“这是周老师送我的,说‘钥匙链挂点药材,开门都带着药香’”。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码着些油纸包,每个包上都写着名字和日期。
“这些都是周老师没配完的方子。”白老先生拿起一个标着“李阿婆 1986.10.23”的纸包,“李阿婆当年腿肿得厉害,周老师说要配三剂药调理,结果配到第二剂,他就……”老人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一直把这些方子留着,想着哪天能了了他的心愿。”
纸包里的药材是当归和牛膝,还带着干燥的韧性。陈砚摸了摸那些药材,仿佛能看到周明站在案台前,用戥子仔细称药的样子:左手扶着戥杆,右手拨着秤砣,眼睛眯成条缝,嘴里念叨着“当归三钱不能多,牛膝二钱得是怀庆府的”,认真得像在给孩子们批改作业。
“周老师懂医?”陈砚想起周明的主业是老师,怎么会配药。
“他是自学的。”白老先生往药炉里添了些炭火,“当年村里缺医少药,他就抱着我的药书啃,说‘多会点本事,就能多帮点人’。有回二柱子被蛇咬了,他背着人跑了十里地去镇上买药,回来时鞋都跑掉了一只,却笑着说‘幸好没耽误’。”
药炉上的砂锅开始冒热气,里面煮着的正是周明留下的祛湿茶。白老先生舀了两碗,递了一碗给陈砚:“尝尝?还是他当年的方子,陈皮得用三年以上的,薏米得先炒黄,说‘生薏米寒,炒过才温,适合山里人喝’。”
茶水下肚,先是微苦,接着泛起甘甜,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服。陈砚想起小时候淋雨发烧,周明就是用这茶给他退烧的,还在他额头敷上薄荷包,说“药能治病,心暖能去寒”。
药铺的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浑身是刺,却开着朵嫩黄的花。白老先生说,这是周明栽的,“他说仙人掌皮实,像山里的娃,不用精心伺候也能活。你看这刺,是防着调皮的孩子乱摸,这花,是告诉咱再糙的性子,也得有点温柔劲儿”。
陈砚看着那朵花,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总来药铺——他不是在学配药,是在学“分寸”:药材的多少,火候的大小,甚至仙人掌的刺与花,都是在教大家,善良得有底线,严厉得带温度,就像那剂祛湿茶,苦中得有甜,才能让人喝得下去。
“这些没配完的方子,我想替周老师配完。”陈砚指着矮柜里的油纸包,“李阿婆还在吗?我送药过去。”
白老先生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在呢,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总念叨周老师。你去了提我,她准高兴。”
配药的时候,陈砚学着周明的样子,用戥子仔细称药材,每味药都称三遍,确保不多不少。白老先生在旁边看着,突然说:“你称药的样子,真像他。”
陈砚笑了笑,把配好的药包好,上面写着“周明 配”,字迹尽量学得像些。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周明,但能替他把没做完的事做完,也是种缘分。
离开药铺时,夕阳正透过银杏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药碾还在“咕噜咕噜”地转,白老先生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药香混着茶香漫出来,和银杏叶的清香缠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谣。
陈砚提着药包往李阿婆家走,脚步轻快。他知道,这章故事还没结束,就像那些没配完的方子,总得有人接着配下去,让药香一直飘在村里,飘在那些被周明惦记过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