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老磨坊的木轮就在溪水里转开了,“吱呀——吱呀——”的声响漫过溪边的芦苇丛,像位老人在絮絮叨叨地说往事。陈砚踩着沾着露水的青草走近时,看见磨坊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灯光,混着玉米面的香气飘出来。
“是小陈老师啊?”磨坊主周大爷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磨好的玉米糊糊,要不要尝一碗?”
磨坊不大,进门就是那台吞云吐雾的石碾。青灰色的碾盘足有圆桌那么大,边缘被岁月啃出了圈浅浅的凹槽,碾砣像头忠实的老黄牛,顺着碾盘的纹路慢慢转圈,玉米粒从上方的漏斗漏下来,被碾得粉碎,混着细糠落在下方的木槽里,堆成座小小的金粉山。
“这碾子可有年头了,”周大爷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糊糊,粗瓷碗边缘还沾着点玉米渣,“打我爷爷那辈就有了,当年周明这小子,总爱蹲在碾盘边看,一看就是大半天。”
陈砚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抿了一口,玉米的清甜混着柴火的烟火气,熨帖得胃里暖暖的。他看向石碾,碾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刻痕,像是被无数只手摩挲过的年轮。周大爷说,那是周明小时候用小刀划的,“他说要在碾盘上记日子,划一道是一天,等划满一百道,就让他爹带他去镇上买糖人。”
说着,周大爷用粗糙的手指点着碾盘边缘一道特别深的刻痕:“就这道,是他十岁那年划的。那天他娘生重病,家里没钱抓药,他就在这儿磨了一下午玉米,磨出的细面换了两个铜板,攥在手里跑了五里地去药铺。回来时脚磨破了,铜板却攥得紧紧的,说‘磨得越细,换的钱越多’。”
磨坊的角落里,堆着些装粮食的麻袋,其中一个蓝布袋子特别显眼,上面用白线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这是周明的专用袋,”周大爷擦了擦碾盘上的糠粉,“他总把自己种的玉米单独收在这袋里,说‘自己种的粮食,磨出的糊糊才香’。有年旱灾,玉米减产,他把这袋玉米全分给了村里的五保户,自己啃了半个月红薯干。”
石碾旁的墙壁上,挂着个用竹条编的小簸箕,里面盛着些玉米粒,颗颗饱满,比普通的玉米粒大一圈。“这是周明留的种子,”周大爷拿起一粒递给陈砚,“他说这是‘铁杆玉米’,耐旱抗虫,让我每年种点,留着给村里做种子。你看这颜色,金黄金黄的,磨出的面做窝窝头,能甜到心里去。”
陈砚捏着那粒玉米,指尖能感受到它坚硬的外壳,仿佛能看见周明蹲在田埂上,一颗颗挑选种子的样子——阳光晒黑了他的胳膊,汗珠滴进泥土里,却笑盈盈地说“好种子就得这么挑,颗粒饱满才争气”。
碾子转着转着,天渐渐亮了,溪水上的雾开始散,露出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周大爷把磨好的玉米面装袋,指着门口的石臼说:“周明还会用石臼舂米呢。有回村里办喜事,他愣是帮着舂了一整夜糯米,天亮时累得趴在石臼边就睡着了,脸上还沾着米糠,像只花脸猫。”
陈砚走到石臼旁,臼底还留着淡淡的米痕,旁边的木槌上,缠着圈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周明娘给他缠的,说“干活时能少磨点茧子”。他仿佛能听见木槌撞击石臼的“咚咚”声,混着周明哼的不成调的歌谣,在寂静的晨雾里荡开。
“他总说,磨坊的石碾是个老伙计,”周大爷往炉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出好面’。你看这碾盘,天天擦,月月洗,几十年了,磨出的面还是这么细。”
陈砚看着石碾慢悠悠地转着,碾砣与碾盘摩擦的“沙沙”声,像时间在轻轻呼吸。他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总爱来磨坊——这里的每一粒粮食,每一道刻痕,都藏着最实在的日子,就像这石碾,不声不响,却把青涩的谷物磨成了温润的生活。
离开时,周大爷往陈砚包里塞了袋刚磨的玉米面:“带回去尝尝,这可是用周明留的‘铁杆玉米’磨的。他说过,好东西要分享,才更有滋味。”
陈砚走出磨坊,听见石碾还在“吱呀”转动,溪水潺潺,晨光穿过芦苇,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虚掩的木门里,仿佛还蹲着个看碾子的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整个夏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