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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卷的钟声尚未敲响,号舍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声音连成一片,细密得好似春蚕食桑。

然而,在丙字区的一角,有一阵笔锋摩擦宣纸的声音,格外急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那声音穿透了木板隔断,传到了斜对面的号舍里。

柳子衿的笔尖一顿。

他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仓皇的动静,已经在他脑中勾勒出了一幅画面。

他能想象出陈猛此刻的模样。

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心神大乱之下,只能在纸上胡乱涂抹,试图挽回那不可能挽回的局面。

真可怜。

柳子衿的肩头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又忍不住要满溢出来的畅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卷面上工整华丽的字迹,一种大局在握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泼掉你一碗茶水,只是开胃的小菜。你越是挣扎,越是显得狼狈。

他不再去听那烦人的噪音,收摄心神,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的文章之中。他为这篇文章准备了太久,每一个典故,每一处对仗,都经过了反复推敲,力求尽善尽美。他仿佛已经看见,主考官在读到自己这篇文章时,击节赞叹的模样。

他甚至能看到发榜那日,自己的名字高悬于榜首,成为新科解元。而那个姓陈的武夫,只会成为贡院里一个可悲的笑话,被人遗忘在尘埃里。

“当——”

收卷的钟声终于响起,悠长而沉闷。

考吏们开始挨个收取卷子。走到陈猛的号舍前时,之前的那个吏员不敢多看,低着头取了卷子就走。他的动作很快,像是生怕沾上什么麻烦。

陈猛把那支被他几乎捏出水来的狼毫笔,轻轻放回笔架上。他没有去看那吏员,只是闭上双眼,调理着因急速书写而有些紊乱的气息。

不远处的廊下,张维收回了投向这里的视线。他看着考吏们将一摞摞的卷子封存起来,送往誊录所,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次日,第二场经义开考。

当题目发下来时,贡院里响起了一片细微却清晰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题目出自《逸周书》,一截极为生僻的段落,莫说寻常注疏,便是许多大儒的文集里,也极少有人征引阐发。

大部分考生都面有难色,抓耳挠腮,提笔又放下,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周进的号舍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将题目反复看了两遍,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谦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自信。这种旁人避之不及的偏门题目,恰好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他研好墨,几乎没有太多迟疑,便下笔了。

斜对面的柳子衿,同样是胸有成竹。他瞥了一眼题目,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黄大人给他的“题库”里,正好就有几篇关于《逸周书》的精妙策论,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此刻只需稍加变通,便是一篇上佳的文章。

陈猛看着题目,也皱起了眉头。

他对这截文字有印象,但确实不熟。书院夫子讲授时,也只是一带而过。若要按照寻常解经的路子,旁征博引,他肚里的货确实不够。

他索性放下了那些条条框框。

他不再去想这句话在典籍里是什么意思,而是去想,写下这句话的古人,在当时的情境下,想要解决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是治军,是安民,还是劝谏君王?

他将自己从一个考生的身份里抽离出来,站到了一个执政者的角度。文章的根本,在于“用”。经义的道理,若不能用于实处,便是空谈。

他想起了祖父在信中所说的“体用兼备”。仁心为体,手段为用。这句偏僻的古文,在他这里,被拆解成了最朴素的治理逻辑。他不再拘泥于字句的训诂,而是直抒胸臆,论述其在当下屯田、练兵、安抚流民等事上的实际应用。

他的文章,没有一句引经据典,却句句不离经义的根本。

夜里,巡考御史的临时官署内,灯火通明。

张维坐在桌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卷宗。他没有去看那些考官们初步评阅出来的优等卷子,而是对下属吩咐了一句。

“去查一个叫陈猛的考生,把他所有的底细,都给我拿来。”

半个时辰后,一份更详细的文书,摆在了他的桌上。

上面记录着陈猛的家世,他在扬州的所作所为,那首名动江南的《讨贼诗》,也记录着他在青竹书院,被山长宋濂评为“有大儒之风”的轶事。

杀伐之气与大儒之风。

这两样截然相反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

张维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他见过的天才太多了,恃才傲物者有之,心机深沉者有之,但像陈猛这样,呈现出如此矛盾特质的,还是头一个。

他到底是天生的将才,还是一个被虚名所累的狂徒?

昨天那场风波,他看得分明。一个能在那种绝境下,稳住心神,甚至爆发出更强力量的人,其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

“有意思。”

张维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决定,在最后一天的策论考试里,亲自去看看这个年轻人。一篇策论,足以看清一个人的胸襟与抱负。是龙是蛇,到时便见分晓。

乡试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

策论开考。

整个贡院的气氛,比前两日更加凝重。成败在此一举,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主考官在数千名考生的注视下,缓缓走上高台,他身后,两名吏员抬着一块盖着红布的木牌。

钟声响过三巡,主考官伸手,一把扯下了红布。

木牌上,一行墨色淋漓的大字,撞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论江南盐务积弊与开源之法》。

一瞬间,整个贡院,数千人聚集的庞大空间,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死寂。

风吹过高墙,卷起几片落叶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盐务!

江南盐务!

这是李家的盐务!是盘踞江南数十年,根深蒂固,连朝廷都轻易动不得的禁脔!

所有考生的脑子都“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这道题,不是考他们,是烤他们!放在火上烤!

写得浅了,说你才疏学浅,不通时务,是个庸才。

写得深了,字字句句,都可能变成刺向李家的刀子。卷子递上去,人还没走出贡院,怕是就已经被记在了某些人的名册上。

这哪里是策论题,这分明是一道送命题!

人群中,几个心理脆弱的考生,握着笔的手已经开始发抖,面如土色。

柳子衿也呆住了。他准备的所有华美文章,所有关于民生、吏治、边防的锦绣之言,在“盐务”这两个字面前,都成了废纸。

黄大人给他的题目里,根本没有这个!

陈猛坐在号舍里,他握着那支狼毫笔,手腕沉得像灌了铅。

他抬起头,隔着重重号舍,望向了主考官所在的高台。

那张写着题目的木牌,在他的视野里,变成了一座立在悬崖边的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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