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比他离开时还要喧闹数倍。
传令兵们夹着文件,脚步匆匆地穿梭在走廊里,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密集如雨点。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译电员紧张的低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与墨水混合的焦灼气息。
“旅座!”
“少帅!”
沿途的卫兵和文书见到刘睿,纷纷立正行礼,眼神中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期盼的复杂光芒。
刘睿只是点头回应,脚步不停。
砰!
他推开会议室的大门。
一股更浓烈的烟草味混着人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会议室内,人头攒动,比之前那场会议到场的人还要多。不仅川军二十一军、二十三军的高级将领悉数在列,连一些旁系和地方实力派的头面人物都赶了过来。
人群中,一个穿着绸缎马褂,身形肥硕,脸上挂着一副憨厚笑容的胖子格外显眼。他大马金刀地坐着,手里盘着一对玉石胆,正是川中袍哥会的另一位大佬,范绍增。
他看到刘睿进来,那双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开,闪过一道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哈儿”模样,冲着刘睿咧嘴一笑。
整个会议室的喧嚣,在刘睿踏入的瞬间,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过来。
“父亲,各位叔伯。”
刘睿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地图前,对着主座上的刘湘行了一礼,再环视众人。
刘湘的脸色很不好,一种病态的苍白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但他眼神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亮。他指了指桌上那厚厚一沓电报纸,声音沙哑。
“睿儿,你来了。看看吧,全国的电报,都来了。”
潘文华将最上面的几份递给刘睿,沉声介绍道:
“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山西的阎锡山,都发来电报,明确支持我们的主张,呼吁和平,一致对外。”
“云南的龙云,两广的余汉谋,态度暧昧,电报里都是些场面话,在观望。”
“其他的,都是些墙头草。”
这些都在刘睿的预料之中。
他的手指划过那几份支持的电报,最后拿起最下面那份,也是唯一一份来自南京的电报。
纸张被攥得有些发皱,可见之前看过它的人,心情是何等激动。
“南京方面,怎么说?”刘睿抬头看向刘湘。
刘湘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一直沉默的唐式遵却忍不住了,他往前凑了一步,语气又急又怒:“何止是说了!南京的何应钦,他这是要把我们架在火上烤,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妈的!老子就说南京那帮龟儿子没一个好东西!”袍哥出身的刘树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他们这是要我们的命!”
刘睿的目光落在电文上。
那是一封以中央军事委员会名义公开发布的命令。
电文的开头,极尽褒奖之词,盛赞川军及刘湘主席深明大义,忠党爱国,是全国各地方军队的楷模。
但话锋一转,嘉奖之后,便是命令。
——“为彰忠义,以儆效尤,兹令第二十一军、第二十三军,即刻编组‘川军讨逆先遣军’,由潘文华军长统一指挥,即刻沿川陕公路北上,进逼汉中,配合中央军行动,以武力威慑西安叛逆,敦促张、杨二人,早日幡然悔悟,护送委座返京!”
毒!
狠毒!
这根本不是命令,这是一道催命符!
何应钦这一招,是赤裸裸的阳谋!
你刘湘不是通电“拥护中央”吗?不是喊着“反对内战”吗?好,现在中央给你命令,让你去讨伐“挑起内战”的叛逆,你接不接?
接了,川军主力就得一头撞向张学良的东北军和杨虎城的十七路军。那十几万百战精锐,装备精良,同仇敌忾,川军这帮装备落后的“双枪将”上去就是送死!就算打赢了,也是惨胜,正好遂了南京削弱地方实力的心愿!当然逼死了蒋委员长更好,他何应钦庚就会达到权利的顶峰。
不接?
那你之前那封通电全国的电报就是放屁!就是沽名钓誉,首鼠两端!何应钦正好抓住把柄,给你扣上一顶“名为拥护,实则同情叛逆”的大帽子。届时,他再号令中央军“入川督战”,你刘湘是迎还是拒?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的气氛,比之前决定是否通电时,还要凝重百倍。
那是从两条死路里找一条活路。
而现在,是人家直接把两条死路摆在你面前,让你选一条去死!
“甫公!不能接!这命令就是个套!我们一动,就全完了!”
“可不接,我们怎么跟全国交代?何应钦巴不得我们抗命!”
“这他妈的……进亦死,退亦死!到底要我们怎么样!”
将军们彻底乱了阵脚,争吵声、咒骂声、拍桌声混作一团。他们都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悍将,可面对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政治绞杀,所有人都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
“都给我闭嘴!”
刘湘猛地一拍桌案,额角青筋暴起,剧烈地咳嗽起来。
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刘湘身上。
刘湘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越过那些焦灼、愤怒、恐惧的脸,最终,稳稳地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巨大的压力,也带着最后的希望。
“睿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说,这道催命符,我们怎么接?”
刹那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刘睿一人之身。
压力如山。
刘睿将那份电报轻轻放回桌面,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开口。
“接。”
一个字,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连刘湘都愣住了,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睿侄儿你疯了?!”刘树成第一个跳了起来,“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世哲!此事不可冲动!”唐式遵也急了。
刘睿抬手,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当然要接。中央的命令,我们为何不接?”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不解的表情,话锋含着一丝冷意。
“我们不仅要接,还要敲锣打鼓地接,要回电南京,感谢何部长对我们川军的信任和器重!”
这一下,所有人都被他搞糊涂了。
连一直盘着玉胆,看似事不关己的范绍增,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双眯着的眼睛里透出浓浓的困惑。
刘睿没有卖关子,他转向负责记录的文书,直接开始口述回电内容。
“拟电,回复南京军委会。”
“第一:川军全体将士,感谢中央信任,必不负钧座厚望,已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为国效力!”
这是态度,先摆出来,滴水不漏。
“第二:然,川陕路途艰险,崇山峻岭,兼之此刻大雪封山,道路冰封,后勤转运极为艰难。我川军将士衣衫单薄,粮饷困窘,若贸然出击,非但无益于国事,恐有冻毙于途、未战先溃之虞。”
这是诉苦,摆困难。
“第三,”刘睿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为确保此次讨逆万无一失,不堕中央天威,恳请军委会紧急驰援!”
他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紧急调拨一百万现大洋,作为先遣军开拔之军费。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此乃古之常理。”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川中贫寒,冬装匮乏。为保我十万将士不致冻死于秦岭,恳请中央调拨十万套棉服、棉帽、棉鞋,以及配套的毛毯、手套。”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其三,据闻西安叛军倚仗城防工事,火力凶猛。我军长途奔袭,重武器匮乏,攻坚能力严重不足。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迅速解决战斗,恳请中央从中央军德械师中,调拨一个师属炮兵团的装备支援我军!至少,需要二十四门150毫米德制sFh18重型榴弹炮,以及足额炮弹!”
“嘶——!”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百万大洋!
十万套冬装!
还要一个德械师的重炮团!
这哪里是请援?这他妈是抢劫!是狮子大开口!
刘树成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唐式遵的算盘在心里噼里啪啦地响,随即脸上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
范绍增那张憨厚的胖脸,此刻也笑成了一朵花,他一拍大腿,叫出声来:“我懂了!睿侄儿这招高!这叫‘你请我吃饭,得先把金碗金筷子给我送来’!他不给,就是他没诚意,不是我们不出力!”
刘睿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口述。
“第四:我川军上下,始终坚信,张、杨二位将军乃爱国将领,一时糊涂,受奸人蒙蔽。此事应以和平解决为第一要务。我军此番北上,意在‘武装游行’,以势压人,促成和平,而非激化矛盾,引发更大规模之内战,令倭寇坐收渔利,令亲者痛,仇者快!此心此志,苍天可鉴!”
最后这一段,是点睛之笔。
他把何应钦的“讨逆”,偷换概念成了自己的“促和”。
把一把杀人的刀,硬生生说成了一柄规劝的戒尺。
大义,又被他牢牢抓回了手里!
四条内容说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刘睿。
如果说之前的十二字方针是让他们从泥潭里站起来,那现在这份回电,就是直接在何应钦脸上左右开弓,抽了两个响亮的大耳光!
而且你还不能说他不对!
每一条都占着理!每一句都打着“为国分忧”的旗号!
“好……好!”刘湘的眼中爆出狂喜的光芒,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因为激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但脸上却满是笑意。
“就这么发!一个字都不用改!马上发!”
命令下达,文书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乌云,仿佛被刘睿这番话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都透了进来。
但唐式遵毕竟老成,他皱着眉,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世哲,你这计策是妙。可……万一呢?万一何应钦为了逼我们去死,真把钱、把衣服、把炮都给我们送来了呢?那我们,岂不是真要北上拼命了?”
这个问题一出,刚刚缓和的气氛又是一紧。
所有人都看向刘睿。
刘睿看着一脸担忧的唐式遵,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唐叔,您觉得,凑齐这一百万大洋,十万套冬装,再从德国人手里订购,再从欧洲海运过来,再运到我们四川的这二十四门重炮,需要多久?”
他没有等唐式遵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就算南京国库充裕,何应钦大笔一挥,明天就把所有物资都调拨齐全,堆到重庆朝天门码头。”
刘睿伸出手指,在地图上从重庆划向川北。
“那我们川军,总要调集部队吧?要分发物资吧?要进行战前训练吧?尤其是那德国人的重炮,我们的炮兵总得学会怎么用吧?”
“这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地图的“西安”位置上,声音平静而笃定。
“我向各位叔伯保证。等我们‘准备’好一切,可以‘随时’出兵的时候。”
“西安那点事,早就该尘埃落定了。”
刘睿收回手,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