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的“作战室”里,灯火彻夜通明。
她完全进入了状态,大脑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计算机。前世几十年积累的医学知识,此刻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感染性休克的病理生理核心,是‘瀑布效应“,细菌内毒素入血,激活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即SIRS。这会导致血管通透性增加,大量血浆外渗,有效循环血量锐减……”
“……我当时采用的口服盐糖水,其原理与后世的口服补液盐疗法(oRS)异曲同工。通过肠道黏膜上的钠-葡萄糖共转运蛋白(SGLt1),主动吸收水分和电解质,快速补充血容量。其效率,在某些情况下,不亚于静脉输液……”
“……至于外敷的黄连与蒲公英,其主要成分黄连素和蒲公英甾醇,现代药理学已证明具有广谱抗菌和抗炎活性。尤其是对革兰氏阴性菌,其作用机制类似于……”
小林医生在旁边奋笔疾书,额头上全是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记录一份病例报告,而是在誊写一本来自未来的医学教科书。许念口中的每一个名词,每一个理论,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脑海里炸开,把他过去五年在医学院学的东西,炸得支离破碎,然后又以一种更清晰、更底层、更符合逻辑的方式,重新组合起来。
他越写越心惊,越写越佩服。
原来,往水里加盐和糖,有这么深的学问。
原来,那几味不起眼的草药,能从分子层面去解释它的作用。
原来,那个徒手插管的惊险操作,背后是对人体解剖结构和生理反射的极致洞察。
他看向许念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惊愕,变成了狂热的崇拜。
周牧远没有进去打扰他们。他就拄着拐杖,守在门口。夜深了,山里的风很凉,他让小王给他搬了张凳子,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他听不清里面的具体内容,只能听到许念平稳而清晰的声音,夹杂着小林医生不时发出的“啊?”“原来是这样!”的惊叹。
这声音,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知道,屋子里的那个女人,正在为他,也为她自己,打一场硬仗。而他能做的,就是为她守好这道门,挡住外面的一切风雨。
李政委半夜不放心,披着大衣过来看了一趟。看到门口的周牧远,他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了周牧远的肩上。
“守着吧。”李政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爷俩,就给她当这个警卫员。”
报告整整写了两天两夜。
当许念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小林医生也几乎虚脱,但他精神亢奋到了极点。他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稿纸,双手都在颤抖。
“许……许大夫……”他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这……这哪里是病例报告,这简直是一篇……一篇可以改变中国战地急救现状的纲领性文件!”
报告的前半部分,是对周牧远病例的详细复盘,逻辑严谨,证据确凿,任何一个懂行的人都挑不出毛病。
而后半部分,是许念的“私货”。
她借着这个病例,引申出了一个完整的“三级战地创伤救治体系”构想。
第一级,是所有战士都必须掌握的“自救互救”技能:如何用三角巾和布条有效止血,如何利用地形保持伤员体位,如何识别休克的早期症状。
第二级,是连队卫生员级别的“早期干预”:她将鼻胃管的制作和插管技巧,简化成了一套“三步法”,并强调了模拟训练的重要性。她还开出了一张“战地急救草药目录”,列出了十几种在全国各地都常见的,有明确止血、抗感染效果的草药,并配上了详细的图谱和使用方法。
第三级,才是营团级卫生队的“专业救治”:她建议常规配备抗休克液体和广谱抗生素,并对卫生员进行标准化的静脉穿刺和简易外科清创培训。
最让小林医生震撼的,是许念在报告最后写的一段话:
“……医学的本质,不是墨守成规的教条,而是因地制宜的创造。在资源匮乏的战地环境下,我们最大的资源,就是我们战士的智慧和勇气。任何能够有效降低死亡率、提高生存率的方法,无论其‘土’与‘洋’,都应被视为科学的方法,都值得被尊重和推广。我们的目标,不是培养少数高高在上的专家,而是要让成千上万的普通卫生员,都成为伤员身边最可靠的‘第一道防线’。这道防线,比任何先进的医院和设备,都更为重要。”
这段话,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病例报告的范畴。
这是一种理念,一种思想,更是一封写给整个时代医疗体系的……战书!
李政委和周牧远第一时间拿到了誊抄好的报告。
周牧远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他直接翻到最后,当他读完那段话时,这个铁打的汉子,虎目之中,竟然隐有水光。
他终于明白了。许念所做的一切,早已不只是为了救他一个人。
李政委则看得更深。他拿着报告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是个政工干部,他能看懂这篇报告背后那石破天惊的价值。这东西要是递上去,引起的,恐怕会是一场大地震!
“不能交给总医院医务部。”李政委当机立断,“这份报告,直接交给他们,等于把一块肥肉送进狼嘴里。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只会想方设法地挑刺、打压,最后把它锁进档案柜里,永不见天日。”
“那怎么办?”周牧远急了。
“我亲自去一趟京城。”李政委眼中闪着光,“我认识总后勤部的一位老领导,是我当年的老首长。他思想开明,最看重基层创新。这份报告,我亲自交到他手里!我要让他看看,我们基层部队的同志,搞出了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绕开正常的汇报系统,等于越级上报,是要担风险的。
但李政委决定赌了。为了许念,为了周牧远,更为了这篇报告里描绘的,那幅能拯救无数战士生命的蓝图。
几天后,李政委带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营区里,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
周牧远的腿已经能脱离拐杖,慢慢行走了。他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许念在营区里散步。
两人并排走在训练场边上,谁也不说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汇在一起。
“你说……政委他能成功吗?”许念看着远处的山峦,轻声问。
“能。”周牧远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但斩钉截铁。
他转过头,看着许念的侧脸。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有种不真切的柔和。
他忽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她:“许念。”
“嗯?”
“等政委回来,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先把结婚证领了。”
许念愣住了。她以为他会说些鼓舞人心的话,没想到又是这个。
“为什么这么急?”她有些不解。
周牧远看着她,目光深沉:“这份报告递上去,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池塘。接下来,不管来的,是鲜花还是风雨,我都要以丈夫的名义,站在你前面。”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进了许念的心里。
许念的心,猛地一跳。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似乎比之前慢了一些,慢到刚好能和他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