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周牧远念完电报上那十六个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许念身上。这道来自权力之巅的批示,像一道惊雷,把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劈得粉碎。
高枫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那十六个字在来回滚动。“大胆创新,小心求证,全军试点,以观后效。”这哪里是批示,这分明是尚方宝剑。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体系、他信奉的医学权威,在这一刻被一股来自更高维度的力量,轻飘飘地一掌拍散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建业。他那张严肃的国字脸,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完成了从公事公办到春风化雨的转变。他“啪”地一下合上手里的本子,站起身,大步走到周牧远面前,热情地握住他的手。
“周营长,恭喜,恭喜啊!你们营,这是要出大成绩,立大功劳了!”他用力晃了晃周牧远的手,然后又转向许念,脸上的笑容热切得像炊事班刚出炉的馒头,“许念同志,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就说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的方法虽然 unconventional(非传统的),但效果摆在这里,事实胜于雄辩嘛!我们这次下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发掘你们这种扎根基层、敢于创新的典型!”
他这番话,说得是那么自然,那么义正辞严,仿佛之前那个板着脸要暂停许念一切医疗行为的人根本不是他。
周牧远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心里对这个王主任的观感又下降了一个层次。他没理会王建业的热情,而是看向还愣在原地的高枫。
“高医生,”周牧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总长的批示,你听清楚了?”
高枫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想反驳,想说这不科学,想说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跟总参谋长的批示讲科学?他还没那么傻。他只是不甘心,一个外科天才,一个总医院冉冉升起的新星,竟然要在一个初中毕业的“土医生”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批示里说,‘全军试点’,我看,就从我们营开始最合适。”周牧远继续说道,他开始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诠释”这道命令,“我们营区,就是第一个试点单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许念,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骄傲和温柔。
“批示还说,‘小心求证’。这说明,上级对这件事很重视,要求我们既要大胆,也要严谨。不能像以前一样,零敲碎打,得系统化,规范化。”他话锋一转,再次看向高枫,“高医生,你是总医院来的专家,理论知识扎实,正好可以配合许念同志,把这些‘土办法’的原理和疗效,从科学的角度,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可供推广的报告出来。”
高枫猛地抬起头,他听出了周牧远话里的意思。
王建业立刻心领神会,一拍大腿:“对啊!这个主意好!让小高留下来,作为调查组的代表,全程观察、记录、整理。这既是‘小心求证’,也是对许念同志工作的支持和监督嘛!一举两得,一举两得!”
周牧远看着高枫,慢悠悠地补上了最后一刀:“所以,从今天起,高医生就作为许念同志的助手,协助她开展试点工作。高医生,没问题吧?这也是为了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
“助手?”高枫感觉一股血冲上了头顶。让他,高枫,给一个连解剖学都没学过的女人当助手?这比当众打他一耳光还难受。
“怎么?高医生有困难?”周牧远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不是……”高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能有什么困难?这是总长的命令,是军令。违抗军令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那就这么定了。”周牧远一锤定音,“王主任,您看?”
“我看行!非常行!”王建业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件棘手的事变成一件功劳,“我回去就跟军区和总院汇报,说我们已经根据首长指示,迅速落实了试点方案,高枫同志将留在这里,深入一线,为我军的医疗创新事业发光发热!”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高枫连最后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他脸色灰败,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营区。
警卫员小王几乎是跳着脚跑回连队的,脸上乐开了花。
“听说了吗?京城来的那个高医生,要给咱们许大夫当徒弟了!”他压低了声音,但那兴奋劲儿谁都看得出来。
“真的假的?营长下的令?”旁边一个战士凑过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那还有假!我亲耳听见的,叫‘助手’!助手不就是打下手的吗?跟徒弟有啥区别?”小王得意洋洋地说,“这叫什么?这就叫‘不服不行’!让他之前牛气哄哄的,现在还不得乖乖听咱们许大夫的?”
“活该!谁让他瞧不起人!还说咱们许大夫是封建糟粕,我看他自己才是思想僵化的老古董!”
战士们的议论声不大,但总有那么几句会顺着风,飘进招待所的窗户里,钻进高枫的耳朵。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着外面若有若无的欢呼和议论,感觉那些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反复扎着他的自尊心。
傍晚,周牧远敲开了许念的房门。
许念正在灯下画着什么,看到他来,便放下了笔。桌上铺着一张大纸,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表格框架,标题是“营区战士健康档案”。
“感觉怎么样?”周牧远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什么怎么样?”许念头也没抬,继续完善着她的表格。
“成了‘领导’了,手下还有个总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当兵,不威风吗?”周牧远难得地开了句玩笑。
许念停下笔,抬眼看了看他。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铁血营长。
“威风能治病吗?”她反问了一句,语气很平淡,“我只是想做点事。以前是偷偷摸摸地做,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了,仅此而已。”
她的平静让周牧远有些意外,但又觉得,这才是许念。她好像从来不在意那些虚名和权威,她只关心病人本身。
“那个高枫,你打算怎么用?”周牧远问。
“他?”许念想了想,拿起桌上刚画好的表格吹了吹墨迹,“他不是懂科学吗?那就让他干点科学的活。正好,我这里有很多活,他一个人都未必干得完。”
周牧远看着她那副“包工头”看壮丁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他可以预见,高枫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第二天一早,高枫黑着一张脸,准时出现在了卫生所。他已经做好了被许念百般刁难和羞辱的心理准备。
然而,许念只是递给了他一叠厚厚的纸。
“高医生,早。”许念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我草拟的几份卫生条例和工作计划,你帮我看看,从你‘科学’的角度,有什么需要补充和修改的地方。今天之内,我要看到修订版。”
高枫接过那叠纸,低头一看,愣住了。
《营区公共环境日常消杀管理条例》、《炊事班食品安全操作规范》、《卫生所医疗器械清洗消毒标准流程》、《全营官兵健康普查及建档方案》……
一份份文件,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内容详尽。特别是那份《消毒标准流程》,从器械分类,到初洗、浸泡、高压灭菌的时间和要求,写得比总医院的教科书还要细致。
他昨天还嘲笑卫生所的消毒工作做得一塌糊涂,今天,一份堪称典范的流程图就拍在了他脸上。
高枫捏着那叠纸,手心有些出汗。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女人,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这真的是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土医生”能写出来的东西?
“怎么?有问题?”许念问。
“……没问题。”高枫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
“那就好。”许念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空桌子,“那里是你的办公桌。高助手,开始工作吧。我们的试点工作,今天正式启动。”
高枫看着那张简陋的木桌,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笔挺的军装,最终还是认命地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钦差”下凡的第一天,就这么憋屈地,从校对文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