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远的那个电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表面无波,暗地里却已掀起涡流。
接下来的两天,营区里风平浪静。那份调令仿佛被人遗忘了,没人再提起。许念的培训班照常进行,高枫的“实验室”里也天天亮着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三天下午,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停在了营区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干部服、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提着公文包的干事,一副领导下来视察的派头。
周牧远正在训练场上监督战士们进行障碍跑,看到来人,眼睛微微一眯。
“周营长,你好你好!”男人满脸堆笑地走过来,主动伸出手,“我是军区卫生处的刘卫国啊!”
“刘处长。”周牧远伸手和他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哎呀,瞧你说的,当然是来办正事了!”刘卫国拍了拍周牧远的胳膊,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来接我们的大功臣,高枫医生啊!顺便,也见一见那位给了高医生无限灵感的许念同志嘛!”
他特意在“灵感”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许念就是个提供想法的,真正把想法变成成果的,是他们总医院的高材生。
周牧远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刘处长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已经让人准备了招待所,您先休息一下?”
“不忙不忙。”刘卫国摆摆手,“正事要紧。我这次来,也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尽快把‘课题组’搭建起来。时间紧,任务重啊!高医生和许念同志呢?让他们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回军区吧。”
他一副公事公办、发号施令的口吻,仿佛这个营区是他自己的地盘。
周牧远看都没看他,对着旁边的警卫员小王喊了一嗓子:“去,把高医生请过来。就说卫生处的刘处长,亲自来接他了。”
小王应了一声,跑着去了。
周牧远这才慢悠悠地对刘卫国说:“刘处长,高医生在我们营区,可不光是搞研究。他还是我们培训班的‘特聘教员’,下午还有一堂‘无菌操作’的实践课呢。这会儿把他叫走,几十个兵都等着,不太好吧?”
刘卫国的笑脸僵了一下。他听出了周牧远话里的刺。什么意思?我一个处长,还不如你一堂破课重要?
他干咳了两声,正要说话,高枫已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刘处长。”高枫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喜怒。
“哎呀,高医生!可算见到你了!”刘卫国像是见到了亲人,热情地握住高枫的手,“你的那份报告,写得太好了!见解独到,论证严谨!总院的几位老专家看了,都赞不绝口啊!说你是我们军区医疗战线未来的希望!”
一顶高帽子先扣了上来。
高枫抽出自己的手,平静地说:“刘处长过奖了。那份报告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是周营长和我共同完成的。而且,所有的核心理论和实践方法,都来自于许念同志。我充其量,只是个记录和整理的笔杆子。”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却像一记耳光,抽在了刘卫国的脸上。
刘卫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这个高枫居然这么不上道,送上门的功劳都不要。
“高医生太谦虚了。”他强笑道,“我们都知道,科学研究,想法固然重要,但能把想法变成严谨的科学理论,这才是关键!没有你的专业知识,那些土方子,永远都只是土方子,上不了台面。”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瞥高枫的反应,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自得。
可惜,高枫的脸,像一块石头,什么表情都没有。
“刘处长。”高枫开口,“关于调我去课题组的事,我服从组织安排。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哦?你说。”刘卫国心里一喜,以为他要提待遇、要经费,这些都好说。
“我要求,课题组的组长,必须由许念同志担任。我,继续当她的助教。”高枫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这是对科学的尊重,也是对事实的尊重。如果组织上不同意这个条件,那我只能请求,撤回对我的任命。我宁愿留在这个营区,继续我的‘翻译’工作。”
这一下,刘卫国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他这次来,就是要把高枫这面“科学”的大旗扛回去,把许念这个“家属”的身份模糊掉。现在高枫倒好,直接要把自己绑在许念的战车上,还要把组长的位置让出去。这要是传出去,他刘卫国岂不成了强抢民女、打压人才的恶霸?
“高医生,你这是在跟组织讲条件啊!”刘卫国的语气冷了下来,“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不能意气用事。这个任命,是军区党委研究决定的,不是儿戏!”
“我没有意气用事。”高枫看着他,“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许念,就没有这个项目。你们把一个不懂核心技术的人推到组长的位置上,那不是在搞研究,那是在搞形式主义,是在浪费国家的资源!”
两人正僵持着,许念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哟,这么热闹啊。”
她带着几个参加培训的战士,扛着刚从山上采回来的草药,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她看到刘卫国,像是才发现有外人一样,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
“这位是?”
“这位是军区卫生处的刘处长。”周牧远替她介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特地来接你和高医生,去军区享福的。”
“原来是刘处长,久仰久仰。”许念热情地伸出手,手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刘卫国看着她那只泥乎乎的手,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伸出手,象征性地碰了一下。
“许念同志,你好。”他摆出领导的架子,“你的事迹,我们都听说了。你作为一个家属,能积极为部队建设出谋划策,这种精神是值得肯定的。组织上已经决定,特聘你为课题组的技术顾问,希望你以后能在高医生的领导下,继续发光发热。”
这话说得,艺术极了。既肯定了你的功劳,又明确了你的地位——你就是个顾问,是在高枫“领导下”工作的。
许念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弯弯绕,一脸受宠若惊:“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懂什么科学。平时也就认识几种草药,会治个头疼脑热。让我去当顾问,那不是班门弄斧嘛!高医生可是总医院来的大专家,我哪有资格指导他呀!”
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往后缩,把高枫往前推。
高枫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只能配合着说:“许大夫过谦了,你的水平,我心知肚明。”
刘卫国看着这两人一个推一个让,心里更烦躁了。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快刀斩乱麻:“行了,你们就别谦虚了。组织上的决定,不是菜市场买白菜,还能讨价还价。周营长,请你立刻通知他们二位,收拾个人物品,下午就跟我走。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他这是要用行政命令强压了。
周牧远还没说话,许念却抢先开了口。
“刘处长,走是肯定要走的,组织召唤,我们不能不听。不过……”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们这儿还有点小麻烦,可能需要耽搁一下。”
“什么麻烦?”刘卫国不耐烦地问。
“您看。”许念指了指身后那几个战士,“我们这个培训班,刚进行到一半。这几个兵,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现在草药也认全了,手法也练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步‘综合考核’了。我这一走,这批学员就算废了。这可都是营里的宝贝疙瘩,周营长舍不得啊。”
她说着,还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周牧远。
周牧远心领神会,立刻接上话,一脸沉痛:“是啊,刘处长。这批兵,都是我从各个连队精挑细选出来的尖子,花了不少心血。这要是半途而废,损失太大了。要不,您宽限几天?等许大夫把他们考完,发了‘毕业证’,再走不迟?”
刘卫国差点气笑了。
一个破培训班,还搞什么毕业证?你们这是演戏给我看呢?
他正要发作,许念又开口了,语气十分诚恳:“刘处长,要不这样吧。您是卫生处的大领导,见多识广。正好,我们明天就进行考核。您亲自来当我们的主考官,给我们指点指点,把把关。也让我们这些山沟里的兵,见识一下军区领导的水平。您看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刘卫国愣住了。
让他当主考官?考什么?考挖草根吗?他一个坐办公室的,连金银花和野菊花都分不清。
可许念的姿态放得很低,话说得也很漂亮,把他捧得高高的。他要是拒绝,就等于承认自己不懂业务,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骑虎难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周牧远在旁边憋着笑,心里给许念竖了个大拇指。
这丫头,太坏了。
这不是在请刘卫国当考官,这分明是在给他挖坑啊。
“这个……也好。”刘卫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我就……留下来看一看。我也想瞧瞧,你们这个培训,到底搞出了什么名堂。”
他心里盘算着,不就是个考核吗?我就在旁边看着,多说场面话,少发表具体意见,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等考核一结束,我立马把人带走,看你们还有什么借口!
他以为自己看穿了许念的缓兵之计。
但他不知道,许念给他准备的,根本不是什么“缓兵之计”,而是一场让他永生难忘的“鸿门宴”。
“那太好了!”许念高兴地拍了拍手,“刘处长,您先去招待所休息。明天上午九点,后山考核场,我们恭候您的大驾!”
说完,她冲周牧源和高枫使了个眼色,带着她的“学生们”,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刘卫国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现在算是体会到了。
周牧远看着刘卫国的背影,低声对高枫说:“去,把我们准备好的‘考题’,拿出来,再加工加工,务必要让刘处长……印象深刻。”
高枫心领神会,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拄着拐杖,也走了。
一场好戏,即将在后山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