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长的命令,比后山的风刮得还快。
“全师推广”,这四个字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了周牧远、许念和高枫三个人的心头。原本只是一个营区的试点,现在变成了一场覆盖上万人的大型军事行动。
第二天一早,营部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得像要上战场。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铺满了整张桌子,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个团、营的驻地,从深山老林到河谷平原,星罗棋布。
“我们师的防区,南北跨度三百多公里,东西两百多公里。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南边的团常年湿热,多瘴气、毒虫;北边的团驻扎在高寒山区,冻伤和风湿是常事。一套方子,肯定不能包打天下。”周牧远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眉头紧锁。他习惯了指挥千军万马,但指挥一场医疗革新,还是头一遭。
许念的目光却在发亮。这张地图在她眼里,不是军事部署图,而是一张巨大的、活生生的物种资源分布图。
“这正是我们的优势。”她拿起一支红铅笔,在地图南边的一个点上画了个圈,“这里湿热,解毒祛湿的草药肯定少不了,比如金银花、蒲公英、鱼腥草。我们教材的重点,就是这些。”
她又换了蓝铅笔,在北边的高寒区域画了个圈。“这里天寒地冻,活血祛寒的药材就是宝贝。比如野生姜、当归、川芎。就算找不到,老百姓家里常用的干辣椒、花椒,都能入药。”
她的笔在地图上不断移动,一个个圈,一条条线,将枯燥的地理标识,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充满希望的药材库。
高枫在旁边奋笔疾书,眼镜片后面,是掩不住的兴奋和焦虑。他一会儿看看许念,一会儿看看地图,手里的钢笔快得要冒烟。
“不行,这工作量太大了!”他猛地停下笔,扶了扶眼镜,“我们必须制定一个标准化的流程。每个区域,都要有对应的培训教材、考核标准、以及最重要的——数据收集表!每次用药,用了什么药,剂量多少,效果如何,有没有不良反应,都必须记录在案!三年,不,五年后,我们手上就是一份独一无二的、覆盖整个战区的本土药物临床数据库!这价值……”
他说到一半,自己都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周牧远看着他魔怔的样子,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平静的许念,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他敲了敲桌子,打断了高枫的畅想:“数据库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面临第一个问题:教材。”
他看向许念:“你那个宝贝本子,要变成上万册印刷品,发到每个战士手里。我负责把这事办了。”
许念点点头,把连夜重新整理好的原稿递过去。这一次,不仅有图,有拉丁文学名,还用最简单的语言,标注了辨识要点和“顺口溜”,比如“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见到别手软,毒蛇见它绕道爬”。
“好东西。”周牧远接过稿子,像接过了军令状,“三天,我把它变成铅字。”
事情似乎很顺利。周牧远亲自带着稿子和王师长的手令,去了师部。
然而,三天过去,印刷厂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牧远打去电话,对方的答复客气又疏远:“周营长啊,实在不好意思。最近印刷任务重,各个部门都要印学习材料。而且,我们厂里的那台高速印刷机,d国货,娇贵得很,昨天出了点小故障,零件得从省城调,您看……”
周牧远挂了电话,脸色铁青。
“故障?”他冷笑一声,“骗鬼呢。”
“怎么了?”许念看他脸色不对,凑过来问。
“有人在使绊子。”周牧远把事情一说,眼神冷得像冰,“印刷厂的负责人姓钱,是后勤部钱副处长的弟弟。而那个钱副处长,是刘卫国的老部下。”
许念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卫国灰溜溜地跑了,但他的关系网还在。明着不敢跟王师长叫板,暗地里下个绊子,拖延一下进度,恶心恶心你,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这就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许念倒了杯水递给他,“急也没用。他们能拖,我们就不能等。”
高枫也急了:“那怎么办?没有教材,培训怎么开始?总不能让许大夫一个人,跑遍全师去讲课吧?”
“谁说没有教材?”许念看了一眼窗外正在训练的战士们,眼睛转了转,“正式的印不出来,我们就自己动手,做‘非正式’的。”
“自己动手?”高枫没明白。
“周营长,”许念看向周牧远,“我需要全营区所有会画画、字写得好的人。另外,我还需要蜡纸、钢板笔,还有油印机。越多越好。”
周牧远看着她,立刻懂了她的想法。
他没有丝毫犹豫,站起身,拿起军帽扣在头上,大步向外走去。
“我去给你‘抢’!”
他没有去找师长告状,而是直接去了师部的文印室。文印室的主任是个老兵,当年周牧远还是排长的时候,救过他的命。
周牧远进去,什么也没说,就往那儿一站。
老主任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有事。听完缘由,老主任二话不说,直接打开了尘封的仓库。
“这些老古董,都快生锈了。你要,全拉走!蜡纸和油墨,我这儿还有一些存货,都给你!”
半天后,几辆军用卡车满载着各种“破烂”,浩浩荡荡地开回了营区。
当晚,营区熄灯号响过之后,好几个房间却灯火通明。一场轰轰烈烈的“教材自造运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许念把战士们分成几个组。画画好的,负责在蜡纸上刻画植物图谱;字写得漂亮的,负责刻写文字说明;力气大的,两人一组,负责操作笨重的油印机。
高枫成了总质检员。每一张刻好的蜡纸,都必须经过他的审核,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他拿着放大镜,一张一张地看,比做实验还要专注。
周牧远则成了后勤大总管。他亲自守着那几台油印机,一会儿给这边加点油墨,一会儿帮那边换张蜡纸,满手油污,和平时那个一丝不苟的铁血营长判若两人。
许念负责技术指导和……宵夜。
她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疙瘩汤,挨个给战士们盛过去。
“小张,你这株‘益母草’画得不错,花序的轮廓再清晰一点就更好了。”
“李班长,你这手字,不去当文书可惜了。”
战士们喝着热汤,听着许大夫的夸奖,浑身都是干劲。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医疗革新,他们只知道,许大夫教的这些东西,能在关键时候救自己和战友的命。现在有人不让他们学,那不行。
周牧远端着一碗疙瘩汤,走到许念身边。他看着屋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战士们脸上专注又兴奋的神情,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他以前带兵,靠的是严格的纪律和绝对的服从。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另一种方式,能让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兵,心甘情愿地为一个目标去拼。
“在想什么?”许念问。
“在想,王师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是对的。”周牧远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上也沾了点油墨,像只小花猫,但他觉得,这比她任何时候都好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很自然地帮她擦掉脸上的墨迹。
许念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躲。他的动作很轻,指尖的粗糙划过脸颊,有点痒。
“谢谢。”她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想掩饰自己有点发烫的脸。
周牧远收回手,也低头喝汤,耳朵根却悄悄红了。
窗外夜色正浓,屋内的灯火,映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也映着一场不为人知的、执拗的战斗。他们要用这些最原始的工具,去对抗那些看不见的阻碍,去印出他们通往新世界的第一张“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