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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写《战时应急医疗手册》的任务,被王师长提到了最高优先级。一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组建起来的“教材编写领导小组”,正式挂牌。

办公室,就设在许念那间本就不大的宿舍。

于是,这间小屋一夜之间,从一个单身女青年的闺房,摇身一变成了全师最核心的“午夜编书局”。

编书局的成员很简单,三个人。主编许念,负责提供所有核心技术和理论。副主编周牧远,负责从实战角度进行审核和把关,兼任首席插画师。编辑高枫,负责整理资料、撰写文字,以及端茶倒水。

工作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不行,这段得重写。”许念看着高枫奋笔疾书写出来的初稿,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高枫一脸委屈:“怎么不行了?我完全是按照你说的写的啊。‘鱼腥草,又名折耳根,三白草科植物,具有清热解毒、消肿疗疮、利尿除湿、清热止痢、健胃消食的功效……’”

“停。”许念打断他,“一个大头兵,在前线被毒虫咬了,疼得满地打滚,你让他先背一遍《本草纲目》吗?他要知道什么是三白草科吗?”

“那……那该怎么写?”高枫彻底懵了。

“你就写:这玩意儿,长这样。”许念从墙角的一堆瓶瓶罐罐里,拿起一株鱼腥草,按在一张白纸上,“闻起来有股鱼腥味。被虫子咬了,或者拉肚子,嚼碎了糊在伤口上,或者直接吃。记住,命在旦夕的时候,别嫌它难吃。”(作者非常喜欢吃)

高枫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这也能叫教材?这不就是村口老大爷的聊天内容吗?

“还有这个图。”周牧远指着高枫精心绘制的一副植物解剖图,上面标注着根、茎、叶、花、果,“你画得很好,很标准。但是没用。”

“怎么又没用了?”高枫感觉自己的专业尊严受到了践踏。

周牧远从他手里拿过笔,在另一张纸上三两下勾勒出一个轮廓。“士兵在野外,没时间蹲下来一瓣一瓣地数花瓣。他们需要的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特征。比如这株植物,它的叶子是对着长的,像一对耳朵。你就把这个特征画出来,画得夸张一点。旁边再画一个小人,捂着肚子,箭头指向这株草。一看就懂。”

周牧远画画的本事,是小时候跟着他爷爷练的,一手白描,功底扎实。他画出来的东西,简单,传神,一看就忘不掉。

高枫看着周牧远画的“火柴人捂肚子图”,再看看自己那副可以上生物教科书的植物图,第一次对自己的学问产生了怀疑。

就这样,编书局的工作在每天的争吵、修改、重画中艰难推进。

许念负责“口述”,她把脑子里那些现代医学知识,掰开揉碎,用最接地气的语言讲出来。高枫负责记录,但他总是忍不住想用更“科学”、更“规范”的词语去润色,然后被许念和周牧远无情驳回。周牧远则是最终的“质检员”,任何他觉得一个普通士兵在紧张状态下无法理解和操作的内容,都会被他一票否决。

白天,他们各自有工作。许念要带学员,周牧远要管部队训练,高枫要跟后勤部门扯皮。只有到了晚上,这间小屋里的煤油灯才会亮起,成为整个营区最晚熄灯的地方。

深夜的小屋,常常是这样的景象:许念一边嚼着某种不知名的草根,体会它的味道和药性,一边口述着修改意见;高枫戴着眼镜,在一堆草稿纸里奋笔疾书,嘴里念念有词;周牧远则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拿着刻刀,在一块块小木板上,把那些插图一笔一笔地刻成可以用于印刷的木刻版。

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墨水和煤油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

这天夜里,为了一个止血包扎的章节,三个人又吵了起来。

高枫坚持要按照标准的环形包扎法、螺旋包扎法、反折包扎法来写,图文并茂,条理清晰。

“不行。”周牧远直接否定,“太复杂。紧急情况下,谁还记得哪个是螺旋哪个是反折?手一哆嗦,全忘了。”

“那怎么办?总得有个方法吧?”高枫急了。

“许念,你来。”周牧远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许念。

许念正在反复试验用不同的植物纤维拧成的“绳子”的韧性。她抬起头,想了想,说:“有了。就叫‘王八看绿豆’包扎法。”

“啥?”高枫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许念拿起一根布条,在周牧远的手臂上演示起来:“别管什么花里胡哨的,你就记住,伤口是绿豆,你的手就是王八。用布条或者藤条,把敷料死死地按在伤口上,然后就绕着这个点,一圈一圈地缠,怎么结实怎么来,缠到不出血为止。对上眼了,就死咬不放。这不就是王八看绿豆吗?”

高枫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他一拍大腿:“妙啊!这个我保证全师的兵,听一遍就忘不了!”

周牧远看着许念,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这个女人的脑子里,总能冒出些稀奇古怪,却又无比实用的点子。

难题一个接一个地被攻克。他们常常为了一个词,一个插图,争论到凌晨。许念累得趴在桌上就能睡着。

有一次,她实在太困了,头枕着一沓厚厚的稿纸就睡了过去。高枫早已经熬不住,回去睡了。周牧远停下手中的刻刀,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看着她沉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眉头即便是睡着了,也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继续跟某个医学难题较劲。

他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军大衣,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身上。

他没有叫醒她,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就着昏暗的灯光,继续雕刻手里的木板。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被他刻意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许念被一阵凉意冻醒。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军大衣。而对面,周牧远还坐着,手里拿着一块木板,已经刻好了最后一笔。

他抬起头,看到她醒了,便把刻好的木板递了过去。

那是一幅描绘针灸急救的插图,画的是一个士兵倒在地上,另一个人正手持银针,刺向他的人中穴。画面简洁,却充满了张力。

“醒了?看看行不行。”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沙哑。

许念接过木板,指尖触摸到上面还带着温度的刻痕。她看着图上那个施救的人,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挺拔的背影,和他很像。

“很好。”她低声说,心里某个地方,被一种温热的情绪填满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说:“你也该去睡了。”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收拾着桌上的工具,“你先睡。”

他把工具收拾好,又把煤油灯的火苗调小了一些,才转身离开。

许念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忽然觉得,这间简陋的小屋,这个充满了草药味的“编书局”,是她两辈子以来,待过的最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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