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缝合法”临床对照研究组的第一例正式手术，安排在周一上午。
病人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战士，右大腿外侧长了一个拳头大的皮下脂肪瘤，需要手术切除。这种手术不大，但切口会比较长，正好用来检验皮内缝合的效果。
更巧的是，这名战士的父亲，是师部后勤处的一位处长，性格有些固执，对这个所谓的“新型缝合技术”半信半疑。
“丁副处长，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医院的技术。”术前谈话时，这位处长对着丁一鸣和许念，眉头紧锁，“但这个缝法，我听都没听过。一根线在皮下来回穿，听着就悬乎。万一里面发炎了，或者线断了，那不是更麻烦？我儿子的腿，可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丁一鸣耐心地解释了半天，处长还是将信将疑。
最后，许念开口了：“叔叔，我理解您的担心。这样吧，今天的手术，您可以在参观室里全程观看。我们每一步操作，都会对着话筒给您讲解。手术做完，您亲眼看过缝合的效果，再决定是否满意。如果您觉得不行，我们可以当场拆掉，用传统的方法重新缝合。”
许念的这个提议，让处长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女医生，有这样的底气。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上午九点，手术开始。
参观室里，除了那位处长，还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各科医生。甚至王振山也“恰好”路过，抱着胳膊，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
手术室内，主刀医生顺利切除了脂肪瘤。接下来的舞台，交给了许念的团队。
“李胜利，你上。”许念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弟子”。
经过这几天的猪皮苦练和理论灌输，李胜利已经脱胎换骨。他沉稳地走到手术台前，向参观室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拿起持针器。
“叔叔，各位老师，大家好，我是外科医生李胜利。现在，由我来为大家演示皮内美容缝合。”他对着麦克风，声音洪亮而自信。
他不再是那个紧张到手抖的新兵了。
“第一步，皮下减张。”李胜利一边操作，一边解说，“大切口的皮肤张力比较大，我们先用可吸收线，在皮下脂肪层进行几针疏松的缝合，把大部分张力在深层抵消掉。这样，表皮在对合的时候，就能处在最放松的状态，有利于愈合，也能让疤痕变得更不明显。”
他的操作，稳健而流畅。这套减张的理念，是许念教给他的。很多老医生都看得连连点头，他们以前只知道硬拉拢，从没想过还能在皮下做文章。
王振山在角落里，眼神微微一动。这一手，确实精妙。
“第二步，关键的皮内连续缝合。”李胜利换了更细的不可吸收缝线，“我们选择从切口的一端入针，然后，让针尖始终保持在真皮层内，进行水平方向的连续穿行。大家看，我的左手镊子，一直在辅助暴露层次，确保每一针的深度和层次都保持一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双灵巧的手上。缝合针在他指尖穿梭，像一条银色的小鱼，在皮肤下游走。那根蓝色的缝线，在创口两侧交替前进，所过之处，皮肤边缘像拉链一样，完美地对合在一起，表面看不到任何针眼和线结。
“太漂亮了……”参观室里，有人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那位一直板着脸的处长，也不自觉地凑到了玻璃前，眼睛瞪得老大。他想象中血肉模糊的缝合场面完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
十几分钟后，缝合完成。李胜利在切口另一端打了一个精巧的皮下结，将线尾埋进皮下，只在末端留了一个小小的线头。
整条长达十厘米的切口，变成了一条纤细、平整的红线。
“缝合完成了。”李胜利直起腰，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一周后，我们只需要剪断一端的线头，轻轻一抽，整根缝线就能完整地取出来。病人不会有任何痛苦，远期疤痕也会非常轻微。”
参观室里，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位处长激动地抓住丁一鸣的手：“丁副处长！神了！这技术真是神了！我……我为我之前的怀疑道歉！太感谢你们了！感谢许医生！”
丁一鸣笑得合不拢嘴，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王振山，发现对方也在轻轻地鼓掌。虽然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里的那份认可，是藏不住的。
王振山确实被震撼了。
他震撼的不是这个技术本身，而是许念的教学能力。短短几天，她就能把李胜利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调教到如此地步。这说明她不仅自己技术高超，更拥有一套完整、科学、可复制的理论和培训体系。
这才是最可怕的。
一个人的强大，只是一个点。而一个能让一群人强大起来的人，她能撬动的，是一整个面。
王振山看着手术室里那个沉静地指导着助手的年轻姑娘，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后生可畏，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慨，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他仿佛看到了师医院外科，乃至全军外科未来的某种可能。
手术结束后，许念没有离开，她被王振山叫住了。
“许念，下午有个会诊，你跟我一起去。”王振山的语气不容置疑，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敌意。
“什么病人？”
“军区文工团的一个舞蹈演员，半月板损伤，在咱们这儿保守治疗了两个月，效果不好。军区总院的专家建议手术，但病人本人和家属顾虑很大，怕手术影响职业生涯，一直拖着。最近情况加重，膝关节都锁死了，这才又送了过来。”王振山言简意赅地介绍了病情。
许念心里一动。膝关节镜手术？这在七十年代的国内，几乎是天方夜谭。
两人来到骨科病房，丁一鸣和骨科主任已经在那里了。病床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脸色苍白，左腿僵硬地伸着，膝盖肿得像个馒头。床边坐着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妇女，应该是她的母亲。
“王主任，丁副处长。”骨科主任迎上来，一脸为难，“情况就是这样。核磁共振……哦不，关节造影显示，内侧半月板后角撕裂，已经形成‘桶柄状’撕裂，卡在关节腔里了。不手术，这条腿就废了。可要是开刀，切口至少十几厘米，创伤大，恢复慢，她这个舞蹈演员的生涯，基本也就结束了。”
这是一个两难的困境。
女孩的母亲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医生，求求你们，一定要想想办法啊！我女儿从小就学跳舞，跳舞就是她的命啊！要是不能跳舞了，她还怎么活啊！”
病床上的女孩咬着嘴唇，眼睛里噙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王振山也皱起了眉。这种开放性的半月板手术，他做过很多，但预后确实不理想。尤其对一个舞蹈演员来说，哪怕恢复得再好，关节的灵活性和稳定性也大不如前。
他习惯性地看向许念，想听听她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
许念走到床边，仔细检查了女孩的膝盖，又详细问了受伤和治疗的经过。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或许，我们可以不用开那么大的口子。”
“什么意思？”骨科主任愣住了。
许念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我设想一种可能。我们能不能只在膝盖上打两到三个很小的孔，然后用一种带摄像头的、很细的管子伸进去，在电视屏幕上看着，再用特制的微型器械，在里面完成半月板的缝合或者切除。这样，创伤能减到最小，病人恢复也快。”
整个病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在听天书。
打个孔？伸个带摄像头的管子进去？在电视上做手术？
这是什么？科幻小说吗？
王振山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想起在某些国外顶尖医学杂志上，看到过类似的、被称作“关节镜”的技术概念图。但那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理论，离临床应用还有十万八千里。
可许念，她居然把它如此清晰、具体地描述了出来！
“你……你说的这个，叫什么？”骨科主任结结巴巴地问。
“关节镜微创手术。”许念平静地回答，“我知道，我们现在没有现成的设备。但是，理论上是可行的。甚至，我们可以尝试自己造一个。”
自己造一个？！
这话一出，连丁一鸣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知道许念胆子大，但没想到大到这个地步！造医疗设备？那可是国家级研究机构才能干的事！
“胡闹！”王振山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但他紧接着又说，“……你把你的具体想法，画出来，写清楚。需要什么，光学的，机械的，都列出来。我去找人问问！”
他嘴上说着“胡闹”，行动却截然相反。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被激发了斗志和创造欲的火焰。
许念看着王振山，笑了。
她知道，这条沉睡的老“鲶鱼”，已经被她彻底激活了。
而那个躺在病床上，本来已经绝望的舞蹈女孩，听到这番对话，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她看着许念，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一场由一个大胆设想引发的风暴，正在师医院里悄然酝酿。这不仅仅是一台手术，它可能开启一个属于中国外科的全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