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教授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被冻住的秋日湖面。他纵横军区杏林多年,见过刺头,见过天才,也见过恃才傲物之辈,却从没见过许念这样的。她不反驳你的权威,不质疑你的专业,甚至承认自己的所有“不规范”。然后,她把病人的希望、一个年轻姑娘的未来,像一张最后的底牌一样,轻轻地拍在桌上,再用一种近乎请求的姿态,将所有的压力和道义,都推回给你。
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技术合规性的辩论,而是一场关于医生天职的拷问。
“胡闹!”王振山在旁边憋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却不是对着许念,而是对着高远,“高教授!我们是基层医院,条件是差!设备是土!可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心,跟你们总医院的一样是肉长的!我们也是想给病人治好病!这个关节镜,是我们几十号人,熬了多少个晚上,一点一点抠出来的!你说它不合规,我认!但你说我们对病人不负责任,我王振山第一个不服!”
老主任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扞卫着自己的领地和荣誉。
丁一鸣一个头两个大,一边给王振山使眼色,一边打圆场:“高教授,老王他就是这个脾气,您别介意。许念同志年轻,说话直接,但她的意思,我们都明白。我们就是想……想试一试,万一呢?”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远身上。他带来的军区卫生部干事,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
高远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桌上那根依然闪着金属光泽的镜管,又看看一脸倔强的王振山,最后,目光落回到许念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上。那双眼睛里没有挑战,只有一种纯粹的执着。
他心里也在天人交战。从专业的角度,他有一万个理由叫停这场手术。风险、规范、责任……这些都是悬在他头上的利剑。可许念的那句话,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包裹在权威和规范下的,那颗作为医生的初心。
“为她多争取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
是啊,医学的进步,不就是从这无数个“百分之一”里闯出来的吗?想当年,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专家,在更艰苦的条件下,不也做过很多“出格”的尝试吗?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只敢走在别人铺好的、绝对安全的道路上了?
高远缓缓地坐了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像是卸下了一股劲。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
“我不会做你们的指导。”
王振山刚要发作,高远又接着说下去。
“我只做监督员。明天的手术,我会在场。但我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提供任何帮助。我只负责记录,以及在出现不可控的风险时,立刻叫停手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这是我的底线。如果你们能接受,那就按你们的计划来。如果不能,我现在就带病人走。”
这是一种让步,一种带着苛刻条件的让步。他把责任撇清,却又给了他们执行的机会。
“可以!”许念和王振山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对他们来说,这就够了。他们要的,就是一个机会。
送走了高远一行人,会议室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丁一鸣擦了擦汗,对王振山抱怨:“老王,你刚才差点把天捅破了!那可是高教授!”
“高教授怎么了?高教授就能不讲道理?”王振山哼了一声,但紧接着,他又转向许念,眼神复杂,“你这丫头……刚才那几句话,是跟谁学的?一套一套的,差点把那老学究给绕进去。”
许念心里想,这叫向上管理和道德绑架,是后世职场人的基本技能。嘴上却说:“我没学,我就是实话实说。我相信高教授也是个好医生,只是站的位置不一样。”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王振山摆摆手,那股子兴奋劲又上来了,“都别愣着了!马上进行最后一次设备检查和流程预演!明天,让那位高教授好好看看,咱们师医院的‘土炮’,到底能不能打响!”
夜深了。
手术前的最后准备工作还在紧张地进行。钱师傅带着他的徒弟,对关节镜和所有器械做了最后一遍检查和消毒,每一个螺丝,每一处焊点,都看得仔一是一,二是一二。
许念去了一趟病房。那位叫林晚的舞蹈演员,和她的母亲都知道了明天手术的变数。母亲的脸上满是忧虑,拉着许念的手,欲言又止。
“许医生,那位总医院来的大专家……他是不是不同意?”
“阿姨,您放心。”许念温和地安抚她,“高教授只是更谨慎,他会全程监督我们的手术,确保万无一失。”
她转向病床上的林晚,女孩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很亮。
“林晚,你怕吗?”许念问。
女孩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我怕再也站不起来。但我也相信你们。许医生,那天你们在病房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觉得……你们和别人不一样。”
许念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睡个好觉,明天,我们一起努力。”
从病房出来,许念回到宿舍。巨大的压力和兴奋交织在一起,让她毫无睡意。她拉开抽屉,拿出周牧远最近寄来的那封信。
“……以后遇事,不可如此行险。你的安危,重于一切。”
他的字迹刚劲有力,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他皱着眉头的样子。许念用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这个男人,永远把她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如果他知道自己明天要做的事情,恐怕不会只是写信责备这么简单了。他或许会直接从团里杀回来,把她从手术室里拎出去。
许念想着他那副严肃又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正在“行险”,冒着巨大的职业风险。但她也知道,这是她必须走的路。她不可能永远躲在时代的后面,只捡那些安全的、成熟的技术来用。她脑子里的东西,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她有责任,让它们以一种稳妥而又高效的方式,提前问世。
窗外,王振山还在实验室里咆哮着指挥,钱师傅的锉刀声偶尔响起。远处,营房的熄灯号隐约传来。
许念将信纸重新压在玻璃板下,与那张电报、那封旧信并排。它们像三枚勋章,记录着她在这个世界的来处与归途。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明天,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不仅仅是林晚的命运,也是这根“土制关节镜”的命运,更是她和王振山他们这群“拓荒者”的命运。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夏夜青草的气息。
她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