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那个鲜红的印章,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宣告着一个既成的事实。
她,许念,和周牧远,现在是受法律和组织双重认可的合法夫妻。
这个认知让她的大脑有点短路。她想象过无数种自己未来的生活,却从没想过,自己的“已婚”身份,会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确认。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没有亲友的祝福,甚至连一句正式的求婚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顶昏暗的帐篷,一个刚刚从生死线上并肩作战过的男人,和一纸盖了红章的“婚书”。
荒唐,又真实得可怕。
“所以……我们就这么结婚了?”她抬起头,看着周牧远,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嗯。”周牧远点头,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例行公事,“组织上批准了。”
“你……这也太突然了。”许念觉得自己的逻辑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而且,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周牧远打断她,他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在这里,我是战斗员,你是医务人员。我们是夫妻,我保护你,就是天经地义。”
他的逻辑简单粗暴,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强大。
他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为她精心构建的、能够庇护她的事实。在这个等级森严、纪律严明的环境里,“周牧远的妻子”这个身份,远比“技术组组长”这个头衔,要来得更有分量,也更安全。
许念不说话了。她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男人,总是用他自己独有的、笨拙又强硬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在乎。
周牧远见她沉默,似乎以为她不高兴,那张总是紧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局促。他从裤子口袋里,又掏出了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摊在手心。
那不是戒指,而是两个用弹壳黄铜敲打出来的小人。一个穿着军装,身形笔挺;另一个穿着白大褂,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做工很粗糙,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能看出制作者花了很多心思。
“我手笨,就会摆弄这些。”他的声音有点低,带着一丝不自然,“路上闲着没事做的。算……算是结婚礼物。”
许念看着他手心里那两个金灿灿、丑兮兮的小铜人,眼睛一酸,忽然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结婚礼物。”她带着哭腔说。
“也是你唯一能从我这儿收到的。”周牧远把那两个小铜人塞进她的手里,温热的金属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那我得好好收着。”许念紧紧地攥住那两个小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大概就是她和周牧远的婚礼了。没有仪式,却比任何盛大的典礼,都更能烙印在心上。
第二天,许念和周牧远结婚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医疗队的中高层干部之间传开了。
没人敢公开议论,但每个人看许念的眼神,都多了一层别样的意味。如果说昨天,她是凭借实力赢得了技术上的尊重,那么今天,“周牧远妻子”这个身份,则让她彻底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高德明一大早就把周牧远叫到了指挥部,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你小子,动作够快的啊。”高德明上下打量着周牧眼,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昨天刚把人弄来,今天就成你媳妇了。怎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琢磨着把我这个总指挥的位置给顶了?”
“报告指挥,不敢。”周牧远站得笔直,回答得一丝不苟。
“行了,别跟我来这套。”高德明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不管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但现在,她就是我们医疗队的人,也是军属。她的安全,不只是你周牧远一个人的事,也是我们整个医疗队的事。”
他的话,算是给许念的身份,做了最终的定性。
然而,这份安稳并没能持续多久。
当天下午,指挥部召开了紧急作战会议。所有组长级别以上的干部全部到场,许念和周牧远也在其中。
会议室的气氛异常凝重。
高德明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同志们,情况有变。”他沉声开口,“根据前线侦察部队传回来的最新情报,敌人的活动比我们预想的更加猖獗和狡猾。他们利用复杂的地形,布设了大量的陷阱和诡雷,我们的巡逻队伤亡很大。”
他用红色的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
“最大的问题是,伤员无法得到及时救治。从受伤地点后送到我们这里,至少需要五个小时。很多年轻的战士,不是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死在了转运的路上,死于失血性休克和感染。”
高德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痛心。
“所以,指挥部决定,改变原有的作战方针。”他放下笔,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伤员被送回来。我们必须主动向前!在战线后方,建立一个前沿急救站!一个能够当场进行止血、包扎、清创,甚至是紧急开腹、开胸手术的地方!”
“前沿急救站?”
这个名词一出,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急救站将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炮射程之内,甚至可能会遭遇小股敌人的直接渗透和攻击。去那里,和去前线当一名步兵,危险系数不相上下。
“我知道这很危险。”高德明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最大限度挽救战士生命的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需要一支精干的小分队。一个主刀医生,一个麻醉医生,再加两个经验丰富的护士。自愿报名。我丑话说在前面,这趟任务,九死一生。有顾虑的,有家有口的,我都不强求。”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刘主任低下了头,他的孩子今年就要高考了。王工也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妻子的照片。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不怕死,但他们也有牵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去。”
许念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看着高德明,重复了一遍:“高指挥,我申请去。”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震惊,不解,还有不可思议。
她是一个技术专家,是一个女人,更是周牧远刚刚过门的妻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应该是最没有理由去冒这个险的人。
然而,不等高德明做出反应,另一个身影,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反对。”
周牧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浪。
他没有看高德明,而是死死地盯着许念,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愤怒的情绪。
新婚的丈夫和妻子,在决定生死的军事任务上,当着所有指挥官的面,发生了最直接的冲突。
高德明看着他们,一个坚定决绝,一个强硬反对,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知道,这不只是一个任务的选择,更是人性和职责的终极较量。而他,必须做出那个最艰难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