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远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许念的心里。
那晚的昏黄灯光,那两个丑兮兮的黄铜小人,那句“我们合法了”,还历历在目。他给了她一个家,一个身份,本以为是给了她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却没想到,转眼间,她就要主动冲进最猛烈的暴风雨里。
他不是生气,他是怕。
许念拉着他胳膊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周牧远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挣开她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侦察营的方向。他的背影里,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一场冷战,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接下来的时间,周牧远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他带着侦察营的骨干,整天整夜地趴在地图前,研究地形,制定巡逻路线和防御方案。他出现在医疗队的任何地方,询问物资情况,检查车辆性能,唯独绕开了许念所在的帐篷。
他见谁都说话,唯独不对许念说一个字。就算在食堂里迎面碰上,他的目光也会直接从她身上穿过去,仿佛她是一团空气。
整个医疗队都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这对昨天才被传为佳话的新婚夫妻,今天就跟南北极似的,隔着十万八千里。
魏灵端着饭盆,小心翼翼地凑到许念身边,压低声音:“许医生,你和周营长……吵架了?”
许念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什么胃口:“没吵。”
“没吵?”魏灵一脸不信,偷偷指了指不远处正在跟炊事班长交代着什么的周牧远,“那周营长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我们几个护士今天上午从他身边过,大气都不敢喘,感觉空气都快结冰了。”
许念叹了口气,没法解释。她知道周牧远在忙什么,他把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转化成了最实际的行动。他越是拼命地工作,就说明他心里越是在意。可这种冷暴力,也确实让她心里堵得慌。
“由他去吧。”许念放下筷子,“他是周扒皮,我是许铁人,看谁耗得过谁。”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没时间跟他耗。
前沿急救小分队的组建迫在眉睫。
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把招募通知贴出去后,第一个来她帐篷报名的,竟然是刘主任。
这个前天还激烈反对她冒险方案的老专家,此刻一脸郑重:“许组长,算我一个。我虽然年纪大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手脚快,但我处理过的战伤,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什么地方的血管最容易断,什么角度的弹片最致命,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到了前线,我能帮你省不少事。”
许念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她知道,刘主任是被她的“损伤控制”理论说服了,更是被她的决心打动了。
“刘主任,您……”
“别说了。”刘主任摆摆手,“我这条老命,早就该交待在战场上了。能多救一个娃娃兵,就是赚了。而且,我也想亲眼看看,你那个‘损伤控制’,到底能创造什么样的奇迹。”
紧接着,魏灵也红着脸跑了过来:“许医生,我也去!我……我虽然经验不足,但我手稳,打针快,跑得也快!保证不拖后腿!”
她看着许念,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崇拜”的光芒。从那场惊心动魄的解毒战开始,许念在她心里,就已经从一个“情敌”,变成了一个需要仰望的偶像。
最终,小分队名单确定:主刀医生许念,副手兼经验顾问刘主任,器械护士魏灵,还有一个是从麻醉组主动请缨的,性格沉稳的年轻医生小李。
四人小队,一个浓缩的精华版手术室。
许念没有沉浸在周牧远的冷战里,她拉着自己的小队,开始了紧张的战前准备。她不只是准备药品和器械,更是在进行一场头脑风暴。
“刘主任,根据您的经验,地雷炸伤和子弹贯通伤,在早期处理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魏灵,我需要你把所有缝合针线按型号分类,用最快的速度递给我。我们模拟一下,三秒钟,能不能做到?”
“小李,这是我列出来的几种简易麻醉方案,在没有麻醉机的情况下,我们如何用最少的药,达到最安全的效果?”
许念的帐篷,成了整个医疗队最热闹的地方。她像一个严苛的教官,不断地给队员们出难题,又像一个耐心的老师,把自己的知识和理念,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王工也时不时地跑过来,送一些他自己捣鼓的小玩意儿。一个用酒精灯改造的便携式消毒器,一套可以快速检测水质的试纸。他嘴上不说,但行动上已经彻底成了许念的“后勤部长”。
这天晚上,许念和小队模拟了一场紧急开胸手术,直到深夜才结束。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面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周牧远,还是没回来。
她叹了口气,点亮马灯,准备烧点热水洗把脸。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
周牧远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户外的风尘和寒气。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将一个沉甸甸的,用帆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在了许念面前的桌子上。
然后,他转身就要走。
“站住。”许念开口了,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这是什么?”
周牧远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闷声闷气地回答:“锅。”
“锅?”许念愣住了,她解开帆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确实是一个锅,但又不是一个普通的锅。
它看起来像一个行军锅,铝制的,不大。但锅盖被改造过,上面焊接了一个密封卡扣和一个压力阀。锅体下面,连接着一个特制的小型煤油炉,火力可以精确调节。在锅的内部,还有一个不锈钢的支架。
许念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行军锅,这是一个简易的、便携式的高压蒸汽灭菌器!
他知道前线最缺的就是消毒设备,他知道无菌是外科手术的生命线。他不懂医学,但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为她解决了最大的难题之一。
这个男人,冷战了三天,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却背地里为她做了这么一个东西。
许念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都化成了涓涓的暖流。
她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周牧远的身子猛地一僵,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
“周牧远,你这个混蛋。”许念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都快被你气死了。”
周牧远的身体,慢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我怕。”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在流血。我没办法。”
这个在战场上从不畏死的铁血营长,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第一次,袒露了他最深的恐惧。
许念踮起脚,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不是蜻蜓点水,而是带着这些天所有的思念、委屈和感动的,一个深长的吻。
周牧远先是一愣,随即反客为主,用力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昏暗的马灯下,帐篷里的冰冷被彻底驱散。
许久,两人才分开。许念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会带着这口锅,完整地回来。”
周牧远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
他知道,他无法阻止她奔赴战场,那他就为她,在战场后方,筑起一道最坚固的城墙。
就在这时,帐篷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魏灵的喊声。
“许医生!许医生不好了!高指挥命令我们,天亮就出发!提前了!”
周牧远和许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任务,提前了。
这意味着,前线的战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