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远醒来后的日子,病房里热闹得像个茶馆。
营区里的干部战士,但凡能找着借口的,都想进来探望一眼。名为探望营长,实则大伙儿的目光都贼溜溜地往许念身上瞟。她已经成了营里的活传奇,徒手接血管,草药退休克,硬是从阎王手里把营长给拽了回来。
许念对此一概无视,每天的生活规律得像钟摆。查体温,看伤口,换药,然后就是端着一碗黑不见底的药汁,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周牧远床前。
“喝药。”
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语气。
周牧远看着那碗东西,整张脸都皱成一团。那味道,隔着三尺远都能把人熏个跟头。他现在身体好了不少,嗅觉也恢复了,这药闻起来比之前更冲了。
“今天这个……是不是又加了什么新东西?”他试图讲讲价钱。
“加了壁虎,蝎子,蜈蚣。”许念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以毒攻毒,专治你话多。”
周牧远被噎得直咳嗽。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嘴上功夫的厉害,半点不输她手上的手术刀。他认命地接过碗,屏住呼吸,跟喝断头酒似的,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苦味从舌根一路烧到胃里,烧得他五官都错了位。
正当他龇牙咧嘴的时候,一颗剥好的大白兔奶糖递到了嘴边。
周牧远一愣,张嘴含住。浓郁的奶香瞬间冲淡了那股骇人的苦涩。他看着许念,她正低头收拾药碗,没看他,动作却很自然,仿佛这已经做过千百遍。
他心里某个地方,悄悄软了一下。
门外,警卫员小王探进半个脑袋,手里拎着个饭盒:“许大夫,营长,饭来了!今天炊事班特地给营长炖了鱼汤!”
许念接过饭盒,打开闻了闻,眉头一皱:“太腥了。伤口没好利索,不能吃这种发物。”
她把鱼汤推到一边,打开下面一层,是白粥和两个白面馒头。
“你就吃这个。”她把粥递给周牧远。
周牧远看着那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又瞟了一眼香气扑鼻的鱼汤,嘴巴动了动,想抗议。
“嗯?”许念一个眼神递过去。
周牧远立马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拿起勺子喝粥。他发现自己在这女人面前,那点营长的威风根本不够看。
小王在门口看得直乐,又不敢笑出声,肩膀一耸一耸的。营长这哪是找了个媳妇,分明是找了个政委,还是贴身管着的那种。
最坐立不安的人,是刘济民主任。
这位军区总院的外科权威,这几天就像个跟班,天天跟在许念屁股后面。许念换药,他在旁边看;许念检查,他在旁边问。他几十年的医学观念,被这个年轻女人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给砸得粉碎。
“许大夫,”他看着许念用盐水清洗伤口后,又敷上一层新的草药泥,终于忍不住了,“这……这草药,到底是什么原理?我化验过,里面确实有一些广谱抗菌的成分,但效果不应该这么……这么立竿见影。”
“经验。”许念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外公是老中医,我从小闻着药味长大的。”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总不能说,这是因为我知道这几种植物的有效成分,比如黄连素和蒲公英甾醇,恰好对这次感染的优势菌群有强抑制作用吧。
刘济民推了推眼镜,显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他觉得许念就像一个巨大的宝藏,而他只看到了冰山一角。他一辈子信奉科学、数据和手术刀,可现在,一堆烂草叶子教他做了人。这种感觉,又憋屈,又……该死的吸引人。
“那你那个……从鼻子里插管子的办法,”他又问,“我查遍了手头的资料,那叫鼻胃管,是用于危重病人营养支持的。可操作手册上明确写着,必须在喉镜引导下进行,避免误入气管。你当时……怎么敢的?”
“没时间想敢不敢,”许念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人快没了,手边只有一根管子,不插是死,插错了也是死,插对了,就有活路。刘主任,你是大夫,这道题你会怎么选?”
刘济民沉默了。
他会的,他会严格按照操作规程,在没有设备的情况下,绝不进行高风险操作。这是原则,也是自我保护。他会选择更稳妥的截肢,保住命,但丢掉腿。
而她,选择了最危险的路,却保住了所有。
“我不如你。”半晌,刘济民吐出这三个字。他说得心服口服。
这天下午,营区里出了点小乱子。好几个战士上吐下泻,一个个脸色发白,捂着肚子到卫生所排队。
“吃了什么?”许念问第一个来看病的战士。
“中午……中午吃了炊事班发的肉包子。”那战士有气无力地回答。
许念立刻让小王去炊事班看看。没过多久,小王跑回来说,炊事班蒸包子用的一块案板,角落里有点发霉,他们没注意。
“典型的霉菌性肠炎。”许念立刻做出判断。
当时没有特效药,刘主任的第一反应是建议用一些收敛止泻的中成药。
许念却摇了摇头:“不能硬止。得让他们拉,把毒素排出去。”
她走到卫生所门口,对着排队的一众病号,朗声说道:“所有人,听我口令!去炊事班,找王班长,每人领一瓣大蒜,就着开水,给我生吞下去!然后回宿舍躺着,水壶灌满,玩命喝水,喝到吐、喝到拉为止!”
战士们都听愣了。生吞大蒜?还玩命喝水?这是什么治病法子?
刘主任也急了:“许大夫,这……这不合常理啊!他们已经上吐下泻,身体虚弱,再催吐催泻,会不会脱水?”
“就是要脱水再补水,加速代谢,把霉菌冲出去。”许念解释道,“大蒜素是天然的抗生素,对付这些肠道菌群最管用。放心吧,死不了人。”
她这套理论,又是刘济民知识体系里的盲区。但他现在不敢再质疑了,只能半信半疑地看着。
战士们对许念那是无条件的信任。营长都让她给救活了,吃瓣大蒜算什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向炊事班,一时间,营区里到处都是啃大蒜的声音和浓烈的大蒜味。
到了晚上,效果出来了。那些闹肚子的战士,在经历了一下午的“翻江倒海”之后,一个个都好了,只是人有点虚。第二天早上,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了操场上。
这下,许念在营里的地位,又上了一个台阶。大伙儿看她的眼神,已经不是看一个大夫了,简直是在看“包治百病”的活神仙。
病房里,周牧远听着小王眉飞色舞地汇报完“大蒜平叛”的事迹,看着正在给他检查伤口的许念,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好像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她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这几天,她瘦了,眼下的青色也一直没退。他知道,她救他那一夜,几乎是拼上了自己的命。
“许念。”他忽然开口。
“说。”她正在拆纱布,语气专注。
“那份结婚报告……”
许念的手一顿。来了,这家伙果然没忘。
“等你腿好了,能跑能跳了,我们就去办离婚。”她抢先说道,堵住他的话头。
周牧远没理会她的“离婚”,自顾自地继续说:“李政委说,报告递上去,批下来很快。到时候,你就是正式的军属了,有补贴,还可以随军。”
许念拆纱布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直视着他。
“周牧远,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我说,我们是假的。等这件事风头过去,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我听懂了。”周牧远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以前是假的,但现在,我想让它变成真的。”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许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说点什么反驳,比如“你凭什么”、“我不同意”,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双漆黑的、不带一丝玩笑的眼睛,她忽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家伙是个混蛋,霸道、专制、不讲道理。可就是这个混蛋,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选择了无条件地信她。
他把他的命,他的腿,他的前途,都押在了她身上。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的赌注了。
许念避开他的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她拆开最后一层纱布,露出了那道狰狞却在愈合的伤口。新生的肉芽是粉红色的,充满了生命力。
“伤口长得不错,”她轻声说,像是在说伤口,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再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
她的声音很平稳,但周牧远看到,她耳根的地方,悄悄地红了。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扩大。
这嘴硬的女人,心是软的。而她的心,就是他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