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室里,一股浓烈的草药味、血腥味和泥土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鼻子发酸。
高枫被两个战士架在一张长凳上,整个人像是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他的脚踝已经脱去了湿透的军靴,暴露在空气里,肿得像个发面馒头,颜色青紫,看着就让人牙酸。
许念没理会他那张混合着痛苦和迷茫的脸。她蹲下身,手指轻轻地在他肿胀的脚踝周围按压,感受着骨骼和韧带的状况。她的动作很轻,但每一下,都让高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骨头没事,韧带拉伤,还有些软组织挫伤。”许念下了结论,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卫生员小林说,“去,把后院石臼里捣好的那盆药泥端过来。另外,拿两块干净的夹板和绷带。”
“是!”小林应声而去。
高枫看着许念。她也在之前的等待中熬了一夜,眼下布着一圈淡淡的青色,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场,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隔空指挥,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火,想问关于“解毒丹”的事,想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这个场面,他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而她,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主宰。他那点骄傲,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被碾得粉碎。
很快,小林端着一个黑乎乎的瓦盆进来了。盆里是一种深绿色的糊状物,散发着一股清凉又辛辣的怪异气味。
“这是什么?”高枫忍不住问。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东西来路不明,成分可疑,绝对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给你治脚的。”许念的回答简单明了。她拿起一把木勺,挖了一大坨药泥,毫不犹豫地糊在了高枫肿胀的脚踝上。
一股冰凉刺骨的感觉瞬间传来,高枫“嘶”地一声,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那感觉,就像是把脚直接插进了冬天的雪堆里,凉意顺着脚踝一路往上钻,直冲天灵盖。但几秒钟后,那股冰凉就变成了一种温和的、带着麻痹感的清凉,原本火烧火燎的剧痛,竟然被压下去了一大半。
“你……”高枫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脚踝。那坨黑乎乎的药泥,像有生命一样,紧紧地包裹着受伤的部位,带来一阵又一阵奇异的舒适感。他学了十几年西医,处理扭伤无非就是冰敷、加压、抬高,从来没见过这种“外敷疗法”。
“感觉怎么样?”许念一边问,一边用夹板固定住他的脚踝,然后用绷带一圈圈仔细地缠好。她的动作麻利又专业,包扎的松紧度恰到好处。
“……还行。”高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不想承认,但这坨“不明物质”的效果,比他自己用绷带加压可强太多了。
“还行就行。”许念拍了拍手上的泥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高医生,接下来几天,你就安心在这里当个伤员吧。正好,也让你亲身体验一下,我们卫生所的‘非传统疗法’。”
说完,她转身走向隔壁的手术室。那里,从深山里救回来的勘探专家,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角。
高枫一个人被晾在处置室里,脚上敷着奇怪的药泥,闻着满屋子怪味,心里五味杂陈。他像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古董,呆呆地看着一个全新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手术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许念没有进行复杂的手术,伤员现在的情况也经不起折腾。她做的,是持续的清创、排毒,以及用她自己调配的药液进行湿敷,同时通过输液维持伤员的生命体征,补充电解质。
周牧远没有离开,他就守在手术室外面,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手下的兵都已安置妥当,疲惫的救援队员们喝了姜汤,吃了热饭,一个个倒头就睡,鼾声震天。只有他,还在这里等着。
他不是不放心许念的医术,他只是……想在这里守着她。他知道她也累坏了。从接到失联消息的那一刻起,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她不仅要远程指挥高枫急救,还要在后方准备好一切,脑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念头,操了多少心。
天快亮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
许念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
“怎么样?”周牧远迎上去,声音有些沙哑。
“命保住了。”许念靠在门框上,感觉腿有点软,“后续还要观察,看肾功能有没有受损,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周牧远看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那双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雾蒙蒙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很自然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一股让人安心的温度。
许念没有挣开。她太累了,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去睡一会儿。”周牧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高枫的脚……”
“我让小王看着他。”周牧远打断她,“营区里所有事,我都会安排好。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去睡觉。”
他弯下腰,几乎要和她平视。昏暗的走廊灯光下,他眼里的血丝和她的一样多。那双总是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此刻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心疼。
许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我不困。”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声音格外响亮。
许念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周牧源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扬了扬。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过了几分钟,他端着一个饭盒和一个搪瓷缸子回来了。
饭盒里是温热的小米粥,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搪瓷缸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牛奶。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牛奶是只有高级干部和特殊病号才能享受的待遇。
“吃。”他把东西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言简意赅。
许念看着眼前的食物,心里一暖。她确实饿坏了。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胃里暖和起来,四肢百骸的疲惫感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周牧源就坐在她对面,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吃。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已经柔软得能滴出水来。
“那个‘解毒丹’,是什么?”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那颗小小的药丸,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许念喝粥的动作顿了顿。“祖上传下来的方子,用了很多名贵的药材。总共也没几颗。”她含糊地解释道。这东西的来源,她没法说实话。
周牧源没有追问。他知道她有秘密,每个人都有。他只需要知道,她的这些秘密,是为了救人,这就够了。
“以后,这种危险的东西,不要随便给人。”他突然说。
“高枫不是外人。”许念下意识地反驳。
“我说的不是他。”周牧源看着她,“我是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有这种东西。怀璧其罪的道理,你比我懂。”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郑重。他是在提醒她,也是在保护她。
许念心里一动,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她从那目光里,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觊觎和贪婪。她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药物,是救人的良方,也可能成为招来灾祸的根源。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一碗粥喝完,许念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我去看看高枫。”
她走到处置室门口,高枫正靠在墙上,一只脚架在凳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副怀疑人生的样子。
看到许念进来,他像是被按了某个开关,猛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许念打断了。
许念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看他被药泥和夹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踝,然后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写满了“为什么”的眼睛。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无波,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了高枫的脑门上。
“高医生,欢迎回来。现在,伤员的情况稳定了,你的脚也处理好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你那份关于‘白及止血原理’的实验报告,”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不是该推倒重来了?”
高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所有的疑问,所有想说的话,全都被这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
推倒重来?何止是报告!他感觉自己过去三十年建立起来的整个医学观,都得推倒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