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风,带着夜的凉意。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远山,营区里亮起点点灯火,像洒在地上的星星。
周牧远那句“好看”之后,两人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酵,不浓烈,却让人心安。许念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冰凉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
“天黑了,下山吧,路不好走。”周牧远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下山的土路有些陡,碎石很多。许念走得小心翼翼。周牧远走在前面,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回过身,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许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温暖,布满了厚实的茧子,握着她的手,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稳稳地牵着她,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这个为了防止她摔倒的举动,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来得实在。
回到营区,周牧远把她送到宿舍门口。
“早点休息。”他松开手,只留下这么一句,就转身融进了夜色里。
许念推开门,屋子里还是那股熟悉的草药味。她走到桌边,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拿出那面小小的化妆镜。镜子里,乌黑的发髻间,那支羊脂白玉簪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衬得她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
演习的成功,加上梁卫国亲自作序,让《战时应急医疗手册》的地位,彻底稳固了。许念也一夜之间,成了全师的大红人。
第二天一早,她刚走出宿舍,就感觉到了变化。
路上遇到的战士,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的,见到她都会远远地立正,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用一种混杂着敬佩和好奇的目光看着她。
“许大夫早!”
“许大夫好!”
许念一开始还一个个点头回应,到后来,回应不过来了。
更让她招架不住的,是那些拿着手册,专程来找她“请教”的官兵。
“许大夫,我能问您个问题吗?”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小战士,抱着手册,脸涨得通红,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书上说,脚上磨了水泡,可以用针穿根头发丝过去引流。那……那用什么头发比较好?是……是干的还是湿的?”
许念耐心地解释了原理,小战士千恩万谢地走了。可这边刚走,那边又围上来三四个。
高枫抱着一摞文件从后勤处回来,看到这场景,乐得合不拢嘴:“许大夫,你现在可是咱们师的活招牌!比师部门口那石狮子还管用!”
许念哭笑不得。她感觉自己不像个大夫,倒像个被围观的猴。
周牧远站在训练场的土坡上,看着远处被人群围住的许念,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为她高兴,为她得到认可而骄傲。但是,看着那么多陌生的男人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心里莫名地有些不痛快。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一块属于自己的宝贝,被太多人觊觎。
他转身,大步走向师部。
王师长的办公室里,他正拿着放大镜,研究那本手册的木刻插图。
“报告!”
“进来。”
周牧远推门进去,敬了个礼。
“哦?牧远啊,什么事?”王师长放下放大镜,心情很不错。
“师长,我来是想汇报一个情况。”周牧远站得笔直,“许大夫最近被问问题的人围着,已经影响到她正常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了。”
王师长一听,乐了:“这是好事嘛!说明战士们的学习热情高涨。她现在是咱们师的名人,有点名人的烦恼,正常。”
“报告师长,这不是名人的烦恼,是人才的浪费。”周牧远的声音很严肃,“她的主要任务,是为我们培养更多的卫生员,是研究解决更多战场上的难题。现在,她成了一个移动的答疑手册,谁都能来问两句,这不合适。”
王师长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个爱将,嘴角咧开一丝看透一切的笑意:“哦?那你有什么高见啊?要不,我给她派两个警卫员,以后谁想见她,先过警卫员那一关?”
“那倒不必。”周牧远似乎早就想好了对策,“我的建议是,建立一个规范的答疑流程。各营连把问题收集起来,由卫生员统一上报给高枫同志。高枫同志先整理筛选,能解决的就地解决。解决不了的,再由许大夫抽出固定时间,集中解答。这样既能解决问题,也能保证许大夫的工作不被打扰,效率更高。”
王师长听完,靠在椅子上,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他看着周牧远,看了半天,突然笑了。
“你这个周牧远啊……脑子就是活。行,这个办法好,就按你说的办!”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我可得问问你,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还是……有私心啊?”
周牧远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站得更直了。
“报告师长,纯粹是为了工作。”
当天下午,师部的一纸新命令,就下发到了各个单位。
命令的核心内容,就是周牧远提议的那套“规范答疑流程”。高枫被正式任命为“教材问题收集与初步解答联络员”,激动得差点跑去跟师长表决心。
许念的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她还有点不习惯,特地找到高枫打听。
“怎么回事?今天一个人都没来问我问题。”
高枫正抱着个新本子,准备记录问题,闻言得意地一挺胸:“嗨,许大夫您还不知道呢?周营长体恤您,跟师长提了建议,说要保护好您这个‘核心技术人才’!现在啊,师里下了命令,所有问题都得先到我这儿过一遍。您放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都到不了您这儿,我给您挡着!”
许念愣住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周牧远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这个男人,表达关心的方式,怎么都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味道?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一股暖流。
傍晚,许念在宿舍里整理白天采回来的草药,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门被轻轻推开,周牧远走了进来。
他什么也没说,走到桌边,挽起袖子,就开始动手帮她收拾那堆杂乱的草药。
许念坐在旁边,看着他。那双常年握枪、指节分明的大手,在处理这些细碎的草药时,却显得格外沉稳和耐心。他能准确地分出哪些是清热的,哪些是止血的,显然是把手册的内容都记在了心里。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草药被归拢时发出的沙沙声。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神情专注。
“谢谢你。”许念轻声说。
周牧远头也没抬:“谢什么?”
许念的嘴角弯了弯:“谢谢你,帮我‘提高工作效率’。”
周牧远整理草药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没回头,但许念看到,他的耳根,慢慢地红了。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手上的活计,声音低沉。
“你太累了。”
又是这种简单直接的理由。
许念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本医书,安安静静地看了起来。他收拾草药,她看书,煤油灯的火苗安静地跳动着,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
这间简陋的小屋,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变得分外安宁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