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远抱着许念,穿过人群,走向村支书给他们腾出来的最干净的一间厢房。
他的脚步很稳,怀里的人很轻,但他的心却很沉。他从来没见过许念这么虚弱的样子,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长长的睫毛垂着,一动不动。这种脆弱,让他心里某个地方揪得生疼。
高枫和张小梅不放心地跟在后面,一脸焦急。
“营长,许大夫她……”
“脱力了,让她睡一会儿。”周牧远在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这里有我,你们回去守着小张,不能出任何纰漏。”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高枫听出了里面的分量。他跟张小梅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说,立刻转身跑回了临时病房。
屋子里,一张木板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周牧远小心翼翼地把许念放上去,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习惯了指挥千军万马,习惯了面对枪林弹雨,却从没学过该如何照顾一个累倒的姑娘。
他看到她沾满汗水和灰尘的脸颊,犹豫了一下,转身出去,要了一盆热水和一条新毛巾。
他拧干毛巾,坐在床边,动作笨拙地开始给许念擦脸。他的手掌很大,布满了训练留下的老茧,此刻却放得极轻,生怕弄疼了她。他一点一点,仔细地擦去她额头、鼻尖、下巴上的汗渍,擦着擦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宁静。没有了平时的针锋相对和偶尔的狡黠,只剩下纯粹的疲惫和安然。周牧远看着,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他从没对一个女人有过这种感觉。
擦完脸,他又看到她那双创造了奇迹的手。那双手上,还沾着消毒酒精和血渍的痕迹。他重新换了水,握住她的手,用温热的毛巾,将她的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
她的手很凉,他便用自己的手掌握住,想把自己的体温分给她一些。
睡梦中的许念似乎感觉到了温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往他掌心里缩了缩。
周牧远的身体僵了一下,耳朵根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时间忘了松开。
许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她是被渴醒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屋顶,而是一个男人坚毅的下颌线。
周牧远就坐在床边,靠着墙,似乎是睡着了,但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许念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手术棚里那紧张到窒息的一幕幕,洪水般涌了回来。
“小张……”她沙哑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就这么一声,周牧远立刻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在瞬间恢复清明,没有半分刚睡醒的迷糊。
“醒了?”他松开手,坐直身体。
许念感觉手心一空,那股温暖的来源消失了,竟有些不习惯。
“小张怎么样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别动。”周牧远按住她的肩膀,把她重新按回床上,“马师傅和高枫他们轮流守着,情况稳定。你先管好你自己。”
他说着,拿起放在一旁桌上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到她嘴边。
“喝点水。”
许念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大口。一股带着甜味的水流进喉咙,滋润了她干涸的身体,也仿佛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是那个糖水壶。
她喝完,看着周牧远,轻声说:“谢谢。”
也谢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后半句话,她没说出口,但她知道,他懂。
“跟我还用说这个。”周牧远把水壶放到一边,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许念先开了口,“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但我还是怕。怕感染,怕并发症……野外手术,变数太多了。”她第一次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了自己内心的不确定。
周牧远看着她,眼神很深。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全部。剩下的,是小张的命,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别的味道,“而且,你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
这五个字,让许念的心重重一跳。她别过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周牧远似乎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马师傅现在对你,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让高枫他们把蒲公英、金银花按你说的方子熬了浓汤,就等着小张醒了给他灌下去。还说,你那种缝合技术,他要去师部打报告,申请在全师卫生员里推广。”
这倒是让许念有些意外。那个固执的老头,这么快就转了性子?
她笑了笑,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能得到同行的认可,尤其是老马这种“老顽固”的认可,比什么都让她高兴。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营长,许大夫,你们醒了吗?”是老马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
周牧远起身去开门。
老马站在门外,一脸凝重。“营长,许大夫,小张他……他发烧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术后感染,这是许念最担心的问题,也是野外手术最大的敌人。
许念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这一次,她感觉身体里重新充满了力量。一个医生,在病人需要她的时候,永远是满血状态。
她看向老马,眼神恢复了手术时的冷静和锐利。
“体温多少?有没有寒战?伤口情况怎么样?”
“三十九度二,一直在抖。伤口有点红肿。”老马的回答简明扼要,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助手的角色。
许念下了床,一边穿鞋一边下达指令:“马师傅,蒲公英、鱼腥草、连翘,按我之前说的剂量,加大三倍,立刻熬药,要浓煎。另外,去村里找高度数的白酒,越多越好,再准备干净的纱布,我要给他做物理降温!”
“是!”
老马没有问一个“为什么”,也没有提一句“用西药退烧针不是更快吗”。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那个固执的、信奉“正统”医疗的老兵,在这一刻,彻底被许念折服,成了她最坚定的执行者。
周牧远看着许念重新变得充满斗志的侧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手电筒,检查了一下电量。
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
而他,会一直是她身边,那个为她照亮前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