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成功的兴奋劲,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咕嘟了一整天,到了夜里,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许念坐在宿舍的书桌前,看着面前的两样东西,有些出神。
一边,是那条被熏得油光锃亮的大鱼,正散发着浓郁又霸道的咸香,提醒着它的存在感。另一边,是那个钉得有些歪歪扭扭的木头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盒光滑的河光石。
鱼是吃的,这个好办。石头……是干嘛的?
“硬。或可磨物。”
她想起纸条上那言简意赅的六个字,再看看这满满一盒的石头,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周牧远,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送礼物送一盒“磨刀石”,这是什么清奇的思路?他当自己是山顶洞人吗?
可笑着笑着,心里又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不懂光学,不懂机械,更不懂什么叫关节镜。但他从她那潦草的几句描述里,提炼出了一个关键词——“打磨”。于是,他就用他最原始、最质朴的方式,去河边,给她找来了他认为最顶级的“打磨工具”。
这份笨拙的用心,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来得实在。
第二天一早,许念拎着那条大熏鱼去了食堂。
“刘师傅,帮个忙,把这鱼给炖了。多放点土豆、白菜,中午给咱们关节镜项目组的加个餐。”
食堂的刘师傅接过鱼,眼睛都直了:“哟,这可是好东西!正经的松木熏鱼,看这颜色,没个一两天工夫下不来。许医生,你这从哪儿弄的?”
“一个……战友,从驻地寄过来的。”许念含糊地回答。
“你这战友人实在!”刘师傅竖起大拇指,“中午瞧好吧您嘞!”
中午,庆功宴的“第二场”在食堂一张大圆桌上开席。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熏鱼炖菜被端上桌,香味瞬间就勾住了所有人的魂。
“香!太香了!”李胜利第一个动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哈哈气,“呜……好吃!咸淡正好,比炊事班长做的那个甜口红烧鱼强一百倍!”
他这一句话,把许念给逗乐了。看来周牧远部队那个南方炊事班长,已经成功地在群众中树立了“甜得发指”的光辉形象。
王振山也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嗯,这鱼不错。许丫头,你这战友能处,有鱼他是真给你寄啊。”
“主任,不光有鱼。”许念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宿舍,把那个木头盒子抱了过来,往桌子中央一放。
“这是什么?”丁一鸣好奇地问。
“土特产。”许念打开盒子,露出一整盒圆润的石头。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看着那盒石头,面面相觑。
“丫头,你那战友……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王振山夹着一块鱼,迟疑地问,“送一盒石头蛋子,这是什么讲究?”
“就是,”李胜利也凑过来看,“这玩意儿,咱们医院后山遍地都是啊。”
许念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学着周牧远的语气,念出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河边捡的。硬。或可磨物。”
“噗——”丁一鸣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全桌人先是愣了三秒,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我的天!这是什么神人!”王振山笑得直拍大腿,“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战友……脑回路有点不一般呐!”
只有钱师傅,笑过之后,却伸手从盒子里拿起一块石头。他没说话,只是把石头放在手心掂了掂,又用粗糙的指甲在上面使劲划了一下,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眯起眼睛,把石头对着窗外的光,仔细看着它的质地和纹理。
“这挑石头的人,是个行家。”钱师傅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老钱,你没开玩笑吧?不就是块破石头?”王振山不信。
“不是破石头。”钱师傅摇了摇头,把石头递给王振山,“主任您看,这石头的质地非常均匀,没有杂质和裂纹。这种硬度的水冲石,一百块里头也挑不出一块来。而且你看这形状,都是扁平或者椭圆的,握在手里正好使劲。这要是用来做最后的精细打磨,比咱们现在用的那些油石条还好使。”
他拿起另一块,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这一盒石头,每一块都是这么挑出来的。这得花多少工夫?在河滩上趴多久才能凑齐?送这东西的人,是个实在人,也是个有耐心、有眼光的人。他知道什么东西是真正有用的。”
一时间,饭桌上没人说话了。
王振山拿着那块石头,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丁一鸣和李胜利他们,也纷纷拿起石头,学着钱师傅的样子研究起来。
刚才还是一盒引人发笑的“石头蛋子”,经过钱师傅这位宗师的鉴定,瞬间就变成了蕴含着深情厚谊的“高级工具”。
许念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脸颊有些发烫。她知道钱师傅说得对。周牧远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说,但他会做。他用他认为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支持。
这顿饭的后半段,大家讨论的话题,就从熏鱼,变成了这盒“高级磨刀石”的用途。
“我觉得,可以把它们砸碎了,筛选出最细的颗粒,做成研磨膏!”
“不行不行,太浪费了!这么好的石头,应该整个用,专门用来抛光咱们下一代的镜片!”
看着这群专家为一个连长从河边捡来的石头,争得面红耳赤,许念的心里,被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情绪填满了。
傍晚,许念回到宿舍。
林晚的母亲特地等在门口,一见到她,就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许医生,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刚才林晚她,她的腿能自己抬起来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她能动了!”
妇人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许念跟着她来到病房,林晚正躺在床上,按照康复指导,尝试着做股四头肌的收缩。她的小腿,确实能离开床面几公分了。这个在过去看来微不足道的动作,此刻却像一个奇迹。
“感觉怎么样?切口疼吗?”许念柔声问。
“不疼,就是有点痒。许医生,我感觉我的腿又有劲了!”林晚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彩。
“别着急,慢慢来。恢复是一个过程。”许念鼓励道,“只要你坚持锻炼,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
从病房出来,许念的心情无比舒畅。一个年轻生命的轨迹,因为他们的努力,被重新导向了光明的方向。这种成就感,是任何奖励都无法比拟的。
回到宿舍,她拉开抽屉,拿出纸笔,开始给周牧远写回信。
她没有提手术的惊心动魄,也没有提项目被军区立项的巨大成功。她只是写:
“周牧远:
鱼收到了,是咸的,很好吃。项目组的同事们都很喜欢,一致认为你的战友身份可以从‘能处’,升级为‘可以深交’。
石头也收到了。钱师傅很喜欢,他认为挑石头的人是个行家,并且已经为了这盒石头的具体用途,和骨科王主任发生了三次争论。目前,石头被他当宝贝一样锁在了工具柜里,谁也不让碰。
林晚的手术很成功,今天已经可以自己抬腿了。
一切都好。
勿念。”
写完,她想了想,又在信的末尾,加上了一句:
“另,磨刀石很好,但下次,我更想收到一些能吃的东西。”
她看着这最后一句,仿佛能想象到周牧远看到信时,那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又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许念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
窗外,夜色温柔。她知道,这封信将跨越几百里的距离,带着鱼的咸香和石头的坚硬,飞到那个男人的手里。而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像这根用“土法”制造出来的关节镜一样,虽然过程笨拙,但结果,却无比清晰和真实。
就在她准备去投递室的时候,桌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妇产科主任打来的,声音焦急万分:“许念!你快来一趟!我们这儿收了个产妇,大出血,情况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