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手术室门口浓重的消毒水味。
许念被周牧远的外套裹着,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军装,像一个坚固的茧,将她和外界的喧嚣隔离开来。她身上那件单薄的手术服,还沾着别人的血和自己的汗,此刻却被这温暖包裹,让她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走廊里,掌声和道贺声渐渐平息。王振山、丁一鸣等人看着并肩离去的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嘿,这周营长,平时跟个铁块似的,关键时刻还挺会疼媳妇。”丁一鸣摸着下巴,压低了声音跟王振山嘀咕。
王振山哼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盯着许念的背影:“这丫头,今天算是把命都拼出去了。周牧远要是再不懂得心疼,我第一个不答应。”他嘴上说得硬气,心里却也替许念高兴。英雄也需要港湾,周牧远这个港湾,看着还挺结实。
从外科大楼到宿舍,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两人走得很慢,一路无话。
许念是真的累了,每走一步都觉得腿上挂着铅。她的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手术台上喷涌的鲜血,一会儿是婴儿嘹亮的第一声啼哭,最后都化成了周牧远披上外套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周牧远也没有说话。他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虚扶着许念的胳膊,保持着一个既亲近又克制的距离。他的步子迈得很小,小心翼翼地配合着许念的节奏。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下一个路灯下缩短,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回到宿舍,周牧远推开门,率先进去,顺手拉开了电灯。
房间里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桌上那封没来得及寄出的信,那个开了盖的木头盒子,还有散发着残余香味的油纸包,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处。
许念脱力般地在椅子上坐下,外套从肩上滑落。她这才感觉到一阵阵的发冷,身体忍不住开始打颤。这是脱离高度应激状态后的正常反应。
周牧远拧着眉,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晃了晃,空的。他又转身拿起搪瓷杯,大步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他端着一杯滚烫的开水回来,重重地放在许念面前的桌上。
“喝。”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又低又硬。
许念捧起杯子,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顺着食道滑下,整个人才算活了过来。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周牧远审视的目光。他还是那副表情,像是要在她脸上钻出两个洞来。
“你……”她刚想说点什么。
“手伸出来。”他突然命令道。
许念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周牧远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这是在……给她号脉?用的还是部队里急救课上教的两指测颈动脉搏动的方法,此刻用在手腕上,显得不伦不类,又透着一股莫名的认真。
“跳得很快。”他得出结论,然后又伸手探向她的额头。他的手掌很大,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覆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触感有些粗糙,却很温暖。
“不烧。”他收回手,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的检查,整个人似乎也松了口气。
许念看着他这一系列笨拙又严肃的动作,心里那点因为疲惫而生出的委屈,忽然就散了。她想笑,又觉得喉咙发紧。
房间里重新陷入沉默。周牧远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小小的宿舍里来回踱了两步,最终停在她面前。
“你答应过我。”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压着一股火气,“不再行险。”
许念放下杯子,抬头看着他:“那不是行险。那是一条人命,不,是两条。我是一个医生,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
“但你不是妇产科医生!”周牧远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王主任他们都说了,那种手术风险极大!你凭什么认为你一定能成功?万一失败了呢?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没有想过失败。”许念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在我的手术台上,我只考虑怎么成功。”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无数次成功手术中淬炼出的自信和坚定。
这种自信,在周牧远看来,却是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莽撞”。
“所以你就可以拿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去赌?”他往前逼近一步,影子将她完全笼罩,“上次是猪腿,这次是人命,下次呢?你是不是还想去捅更大的娄子?”
“那不是娄子!是我的工作!”许念也站了起来,疲惫让她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锐,“周牧远,你根本不明白!救死扶伤,就是一个医生的天职!就像服从命令是你的天职一样!难道你在战场上,会因为子弹危险就后退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两人针锋相对,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激烈的争吵。一个认为对方在玩命,一个认为对方在亵渎自己的信仰。谁也说服不了谁。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就在这时,周牧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按着针眼的手臂上。那块小小的棉签,已经被血浸透,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许念的目光也跟着落了过去。
那400cc的A型血,是为她的病人输的。是这个男人,在她最需要弹药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为她输送了过去。
她所有准备反驳的话,瞬间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他争辩医生的职责,却无法无视他为这份职责付出的鲜血。
周牧远也沉默了。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激动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里那股无名火,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只剩下一点青烟。他跟她吵什么呢?她已经从战场上下来了,毫发无伤,还打了胜仗。自己在这里冲她发火,除了让她更累,还有什么用?
他泄气地转过身,拿起墙角的空脸盆,又走了出去。
很快,他又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把脸盆放在地上,又从许念的床头拿起一块毛巾,浸湿,拧干,然后塞到她手里。
“擦把脸,早点休息。”他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火气。
许念拿着温热的毛巾,慢慢地擦着脸。水汽氤氲了她的视线。
周牧远没再看她,转身开始收拾那张被医学书籍和图纸占满的书桌。他把那些书一本本码好,把散落的稿纸叠整齐,动作生硬,却很仔细。他就像一个不太会整理内务的新兵,努力想把一切都恢复成井井有条的样子。
许念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个男人用他独有的、笨拙的方式,试图平复这场争吵,修复两人之间出现的裂痕。
心里那点残存的委屈和火气,彻底烟消云散,化成了一股酸酸涨涨的暖流,堵在胸口。
她知道,关于她工作的“风险”问题,今晚没有答案。这根刺,还会扎在他们之间。
但她也知道,今晚,她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因为这个会为了她的“行险”而暴跳如雷,又会为她的病人默默献血的男人,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