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宿舍里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许念握着那把小巧的手术刀,刀柄的金属质感冰冷,可她的指尖却有些发烫。她看着周牧远,又看看桌上那块无辜的猪肉,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场面太过荒诞。一个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挽救了两条人命的外科医生,深夜里不睡觉,要教一个铁血营长,在猪肉上练习妇产科的缝合术。
“你……是认真的?”许念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认真的。”周牧远点头,表情严肃得像是在接受一项重要的军事任务。他伸手指了指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你昨天说,那是‘许氏缝合’。现在,教我。”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许念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什么无聊的“收账”。他看到她被推进手术室,听到里面一次又一次的病危通知,在外面献出自己的血,最后等来一个精疲力竭的她。他所有的不安、愤怒和后怕,都源于对她战场的无知。
而现在,他要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学习、演练、掌握——来踏入这个他完全陌生的领域。他不是要阻止她上战场,而是想搞清楚,她手里的武器到底是什么,她面对的敌人究竟有多凶险。
“好,我教你。”许念深吸一口气,心底那点因疲惫和争吵残存的郁结,彻底散了。
她把那块猪肉翻了个面,用手术刀在瘦肉最厚的地方,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模拟剖宫产的子宫切口。
“看,这就是子宫壁。大出血的时候,它就像现在这样,一个收不拢的口袋,所有的血都从这里往外冒。”许念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特有的冷静和专业,“常规的方法是使用药物,促进子宫收缩,或者用纱布填塞压迫。但如果遇到胎盘植入,这些方法都靠不住。”
周牧远凑过来,目光专注地盯着那道“伤口”。他的眉头紧锁,像是在研究一张复杂的地形图。
“你的方法,是把它捆起来?”他问,用词简单粗暴。
“对,捆起来。但不是随便捆。”许念拿起持针器,夹着一枚弯针,上面穿着可吸收线,“这叫贯穿全层的捆绑式缝合。你看,第一针要从这里进去……”
她放慢了动作,一步一步地演示。灯光下,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持针器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穿过肉层,拉紧缝线。
“……从前壁出来,绕过子宫底,再从后壁相同的位置穿进去。关键是这个‘8’字,它能把子宫前后壁紧紧地压在一起,就像给一个漏水的管子上了两个强力的卡箍。这样,出血点就被物理压迫住了。”
她讲得细致,周牧远听得认真。他不像别的学生那样会问“为什么”,而是会问“如果”。
“如果捆得太紧,会不会把肉勒坏?”
“会,所以对线的张力有要求。而且用的是可吸收线,几个月后它自己就消失了,不会对器官造成永久性损伤。”
“如果第一针没压住出血点呢?“
“所以这不是一针,是一组缝合。像布设一个防御阵地,一个点位不够,就构筑一条防线,相互支撑。”许念用他能听懂的逻辑解释。
周牧远点了点头,似乎理解了。
“我来试试。”他伸出手。
许念把持针器递给他。周牧远那双习惯了握枪、抡拳头的大手,在拿起这精巧的医疗器械时,显得有些笨拙。他学着许念的样子,试图让针尖穿过猪肉。第一次,角度不对,针滑了过去。第二次,用力过猛,差点把肉给捅穿。
许念没笑他,只是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调整着他的角度和力道。“手腕要稳,用指尖发力,不是用胳膊。”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他的手掌宽大,布满薄茧,此刻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肌肤相触的瞬间,周牧远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引导着,感受着那种轻巧而坚定的力量。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缝针穿过肉类组织时发出的轻微“噗嗤”声。
这大概是师医院建院以来,最奇怪的一堂“外科教学课”。学生是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营长,教具是一块五花肉,教的内容,是足以写进教科书的顶级止血技术。
“打结,用器械打结。”许念松开手,示范了一遍外科结的打法。
周牧远学得很吃力。他能单手拆装一支步枪,却搞不定这两根细细的线。线在他的大手里缠来绕去,不是松了,就是成了死结。
“笨死了。”许念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但嘴角却弯了起来。
周牧远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反驳,只是把手里的死结拆开,又固执地重新开始。他身上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让许念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就在这奇异的温馨气氛中,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许医生,睡了吗?”是丁一鸣的声音。
两人都是一愣。许念赶紧把桌上的猪肉和器械往旁边推了推。周牧远已经站起身,过去开了门。
“丁副处长,这么晚了有事?”
丁一鸣探进头来,看到屋里的两人,先是嘿嘿一笑,随即表情变得正经起来:“有件急事得通知你们一声。军区总院那边来人了,就是高教授提的那个合作项目,批下来了。明天上午九点,在小会议室开个碰头会。许念,你是咱们这边的技术核心,必须参加。”
“这么快?”许念有些意外。
“可不是嘛!”丁一鸣一脸兴奋,“听说总院那边特别重视,派了个叫魏灵的青年骨干带队,今天下午就到了。周营长,你可能还认识,听说也是个狠角色,从野战医疗队出来的。”
周牧远没什么表情:“认识,以前军区大比武的时候见过。”
“那正好!”丁一鸣一拍手,“明天你也来旁听一下吧。这次合作,病人是咱们师侦察连的兵,你作为老领导,也算代表部队方面。就这么定了啊,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休息。”
丁一鸣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溜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魏灵。
这个名字在许念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想起了白天在后院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军医,看周牧远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光。
原来,她就是那个“狠角色”。
周牧远关上门,走回桌边。他拿起那个记着“欠条”的笔记本,翻开,又在第一笔账的下面,用钢笔写了几个小字。
许念凑过去看,只见他写的是:利息,缝猪肉一晚。
她看着那行字,再看看周牧远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心里的那点涟漪瞬间被另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取代了。
“你……”
“账要一笔一笔算清楚。”周牧远合上本子,语气平淡,“这是第一笔的利息。你教会我,我就能明白你冒的险值不值。以后,你再敢乱来,我就拿这个本子去找王主任,让他把你关起来,只准看病历,不准上手术台。”
这威胁幼稚又霸道,却让许念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嘴笨,却把所有的担心和爱护,都融进了这笨拙的行动里。
“好,”她拿起那块已经被缝得乱七八糟的猪肉,“明天开会前,你要是能打出三个标准的外科结,这笔利息,就算你付清了。”
窗外月色正好,屋里灯光温暖。这场开始于担忧和争吵的“处分”,最终变成了一场笨拙而温柔的教学。许念知道,那本“欠条”不是束缚,而是一根线,一头牵着她的手术刀,另一头,攥在这个男人的手心里。
而明天,那个同样优秀,并且和周牧远来自同一个世界的魏灵,就要正式出现在她的“战场”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