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因为周牧远那句“我反对”而彻底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他和许念之间来回扫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任务分派了,这简直是作战会议现场直播的家庭伦理剧。新婚的丈夫,当着所有领导的面,驳回了妻子的“上进心”。
许念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设想过刘主任会反对,设想过高德明会质疑,却唯独没有想过,第一个站出来,用最强硬姿态给她设置障碍的,会是周牧远。
一股混杂着羞恼和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不是在胡闹,她是在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履行职责。他怎么能,怎么可以在这种场合,如此不留情面地否定她?
她猛地转头,对上周牧远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冷静和深沉,翻涌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是怒火的情绪。他不是在以一个侦察营营长的身份提出异议,他是在以一个丈夫的身份,表达最原始的恐惧和抗拒。
这一刻,许念心里的那点火气,忽然就散了。
她明白了,他不是不理解,他是太害怕。
高德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面无表情,但眼神却变得饶有兴致。他像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安静地观察着眼前这对刚刚被“合法化”的夫妻,如何处理这场突如其来的公开对峙。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许念,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许医生,你听到了。你的丈夫,我们最优秀的侦察营营长,周牧远同志,他反对。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包裹在任务外壳下的情感内核。
周牧远的身形绷得更紧了,他准备迎接许念的反驳,甚至是一场当众的争吵。
然而,许念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高德明,语气平静却异常清晰:“报告指挥。我理解周营长的顾虑,他是在关心我,这是人之常情。但是,我同样也是一名军人,一名医生。我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不是待在安全的大后方,看着战友们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牺牲。”
她没有去和周牧远争辩,而是将问题的核心,拉回到了“职责”这两个字上。
“您刚才说,很多战士死在了转运的路上。这意味着,时间,就是生命。将急救站前移五个小时的路程,我们挽救的,可能不只是十个八个生命,而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
“至于危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回高德明脸上,“在座的各位,哪一位的任务不危险?周营长带领的侦察部队,更是刀尖上跳舞。我们不能因为危险,就放弃我们必须要做的事。如果牺牲我一个,能换回十个战士的命,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值得的。”
她的话,掷地有声。
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句煽情,全都是最冷静的逻辑和最朴素的道理。
会议室里,那些原本觉得她一个女人去前沿是胡闹的军官们,神色都变了。他们看着这个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女医生,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
周牧远的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指节泛白。他知道,他辩不过她。在“大义”面前,他所有的“私心”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一想到她可能会面对的各种危险,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高德明脸上的那丝看戏的表情消失了。
他重新审视着许念,这个年轻的女医生,身上有一种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气质。那不是不怕死,而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对“救人”这件事最纯粹的执着。
“说得好。”高德明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而是猛地一挥手:“今天的会,先到这里。其他人散会。许念,周牧远,你们两个,跟我来。”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离开,走过许念和周牧远身边时,眼神都带着几分复杂。
指挥部的小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没有了旁观者,周牧远紧绷的神经再也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挡在许念和高德明之间,声音沙哑:“指挥,我不能让她去。她没有野外生存经验,她……”
“周牧远!”高德明一声低喝,打断了他,“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话?丈夫,还是营长?”
周牧远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高德明没再理他,而是看向许念:“丫头,别跟我说那些大道理。现在,你告诉我,具体怎么做。前沿急救站,不是搭个帐篷那么简单。没有电,没有无菌环境,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可能没有。你能做什么?止血?包扎?这些卫生员也能做,我犯不着让你这个技术组长去冒生命危险。”
这是真正的考验。
许念知道,高德明是在给她机会,也是在给她压力。
她没有慌乱,反而因为这个问题而更加冷静。这些天,她一直在思考野战条件下的外科极限。
“指挥,您说的这些问题,我都考虑过。”许念条理清晰地开始陈述,“第一,选址。急救站不能在开阔地,最好是利用天然山体或者被摧毁的坚固工事,易守难攻,便于隐蔽。这一点,需要周营长的侦察部队提供最专业的情报支持。”
周牧远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第二,能源。我们不需要大功率的电。一台小型的柴油发电机,或者干脆用车载电瓶,只供应几盏无影灯和关键的监护设备就足够。大部分时候,我们可以用头戴式探照灯。”
“第三,无菌环境。绝对的无菌不可能,但我们可以创造相对的洁净区。用塑料布和木头,搭建一个密闭的‘手术间’,在里面进行大范围的紫外线灯照射和化学熏蒸消毒。所有进入的人员,必须更换隔离衣。这能最大程度降低术后感染率。”
“第四,也是最核心的,手术原则。”许念的眼睛亮得惊人,“在前沿,我们不做根治性手术,我们只做‘损伤控制性手术’(damage control Surgery)。核心目标只有三个:止血,控制污染,快速关闭。比如腹部贯通伤,我们不去做精细的肠道修补,而是快速钳夹破损血管,切除坏死肠段,用最快的速度稳定住病人的生命体征,然后立刻后送。我们的目标,不是‘治好’,而是‘救活’,为后方医院的二次手术,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
一连串专业又极具前瞻性的名词和方案,从许念嘴里说出来,不光是高德明,连一旁的周牧远都听呆了。
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凭着一腔热血。他从没想过,她已经在大脑里,构建出了一整套如此周密、如此科学,甚至可以说是超前的战地急救体系。
高德明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欣赏和激动。
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好一个‘损伤控制’!他娘的,这个词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我们总想着一步到位,在前面就把手术做得尽善尽美,结果时间全耽误了!”
他看着许念,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丫头,你真是个天才!”
许念没有因为夸奖而动容,她只是再次重申:“所以,指挥,我必须去。这个方案,只有我最清楚该如何执行。我不仅是主刀医生,我更是这个体系的建立者和培训者。”
高德明沉默了。
他看着许念坚定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失魂落魄,却又无法反驳的周牧远,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周牧远。”他忽然开口。
“到!”周牧远下意识地立正。
“我批准许念同志的申请。”高德明的话,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周牧远的心里。
“但是,”高德明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我有一个条件。前沿急救站的选址、布防、以及周边二十公里范围内的安全警戒,全部由你侦察营负责。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挖地三尺也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也好,你必须保证,一只苍蝇都不能随便飞进急救站的范围!”
周牧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决绝的意志所取代。
他明白了高德明的用意。
这既是命令,也是一种另类的“成全”。高德明把他和许念,用任务,死死地绑在了一起。他让他去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保护他最想保护的人。
“是!保证完成任务!”周牧远挺直胸膛,吼声震天。
高德明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行了,都出去吧。许念,明天把你的小分队名单报上来。周牧远,你今天晚上就给我拿出一套警戒方案!”
两人敬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帐篷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刚才在指挥部里压抑的气氛,此刻在两人之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周牧远走得很快,许念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终于,在通往营区的小路上,许念忍不住了,她冲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周牧远,你还在生气?”
周牧远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僵硬。
“我没有生气。”他的声音,比刚才在指挥部里还要冷硬几分。
“你明明就有!”
周牧远终于转过身,他看着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无力和后怕的复杂情绪。
“许念,你知道吗?”他一字一顿,声音压抑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在刚刚,就在我签字同意你上战场的那份结婚报告上,墨迹都还没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