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的帐篷里,空气闷得像一锅煮不开的温水。
许念和刘主任头对头,几乎要趴进那本摊开的硬皮笔记本里。马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壁上,随着灯芯的跳动而摇曳。
周牧远靠在行军床上,一条腿被石膏固定得像根木桩。他一言不发,视线在许念专注的侧脸和那本德文“天书”之间来回移动。他听不懂那些偶尔从刘主任嘴里蹦出来的、古怪的德语单词,也看不懂笔记本上那些复杂的图表,但他能看懂许念。
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种光芒,不是因为灯火,而是从内到外透出的,一种找到了猎物的猎犬才有的兴奋,一种棋手终于等到旗鼓相当对手的渴望。这种状态下的许念,周牧远见过一次,是在那间破败的卫生院里,她拿着手术刀,从死神手里抢人的时候。
高德明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军靴踩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把所有人的神经都搅得一紧一松。
“怎么样了?老刘,这鬼画符到底说的是啥?”他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问。
刘主任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指着一串文字,愁眉苦脸地说:“这词儿我认得,‘ubertragungsweg’,传播……传播途径。后面这个,‘aerogen’,应该是……空气?”
“空气传播?”高德明的声音瞬间拔高八度,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是说,这玩意儿能跟说话的唾沫星子一样,飘得到处都是?”
“理论上是。”许念的目光没有离开笔记本,她指着旁边的一副结构图,“这是一种雾化装置的设计图,可以把液态样本打成极细的气溶胶颗粒。他们本来打算在红石滩水库,用泵房的设备把它直接混进自来水系统。但如果失败,备用计划就是利用风向,在上风口进行空气播撒。”
高德明听得后背一阵发凉。他想象着那无形的毒雾顺着风飘进营地,飘向远处的县城……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那这玩意儿的毒性呢?跟资料里说的‘赤焰’一样?几天就没命?”
“不一样。”许念摇了摇头,她的手指划过一页写满了数据和观察记录的纸张,眼神变得异常凝重,“比那更麻烦。”
“还有比几天就死人更麻烦的?”高德明不信。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控制的活着。”许念的声音很轻,却让帐篷里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度。
她抬起头,看着高德明和周牧远,一字一句地解释:“根据他的实验记录,这种病毒……我们暂且叫它‘塞壬’吧,因为它极具迷惑性。它的初始症状和重感冒、流感非常相似,发烧、乏力、肌肉酸痛,潜伏期大约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
“这不是跟张小山那病差不多吗?”高德明插嘴。
“对,这也是它最阴险的地方。你会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病了,会吃药,会硬扛,但病毒已经在这个阶段,开始攻击你的中枢神经系统。”许念的指尖点在一个大脑解剖图上,上面用红笔标记出了几个区域,“尤其是控制情绪和理智的前额叶皮层。四十八小时后,感染者不会像‘赤焰’那样迅速器官衰竭死亡。他们会变得……极具攻击性、狂躁、失去理智,但身体机能却在短期内被病毒刺激得异常强大。就像……就像一群只知道攻击撕咬的疯狗。”
帐篷里一片死寂。
高德明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周牧远放在身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一群失去理智,力大无穷,还懂得使用武器的“疯子”?如果一个连队被感染……那画面,简直是人间地狱。
“这个德国佬,他娘的是个魔鬼!”高德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确实是个天才,一个疯狂的天才。”许念的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更像是在做一个客观评价,“他解决了病毒学上的一个难题。大多数高致死率的病毒,传播性都相对较弱,因为宿主死得太快,病毒来不及扩散。但他设计的‘塞壬’,利用潜伏期和第二阶段的狂躁期,把感染者变成了最高效的移动传染源。一个人,就能轻松废掉一个排,甚至一个连。”
“那……那最后呢?”周牧远沙哑地问。
“最后?”许念翻到笔记的最后几页,那里潦草地记录着一些实验动物的最终结局,“一周后,狂躁期结束,病毒会彻底摧毁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感染者会在极度痛苦的抽搐和内出血中死亡。无一幸免。”
高德明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他打了一辈子仗,跟无数凶恶的敌人交过手,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听着描述,就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这是在制造怪物。
“等等,”周牧远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他们要用雾化装置?但我们缴获的箱子里,是六个金属罐子。如果他们当时投毒成功了呢?我们打开水龙头,是不是就……”
“不,不会。”许念摇头,“这里提到了,这六个罐子里是病毒原液,纯度极高,但也极其不稳定。它像……像一瓶没盖紧的汽水,里面的‘气’随时在跑。如果要进行大范围的水源或者空气污染,必须加入一种特殊的‘稳定剂’。”
“稳定剂?”三个男人的耳朵同时竖了起来。
“对。”许念指着笔记里的一个德文词‘Stabilisator’,“这种稳定剂,能让病毒在离开宿主环境后,依然保持几个小时到几十个小时的活性和感染力。没有它,这些原液一旦暴露在空气或水中,很快就会失效,污染范围非常有限。”
“那稳定剂在哪儿?”高德明猛地站了起来,“是不是还有另一批敌人?”
“笔记本上没写。”许念仔细翻看着,“这个德国佬非常谨慎,核心信息都记录得很隐晦。他只提到了稳定剂的重要性,但没有写明成分和来源。很可能……不在他手上。”
这个发现,让绝望的处境里,透进了一丝光。敌人虽然拿到了最核心的病毒,但似乎还没配齐“零件”。
“还有个好消息。”许念像是要给大家打气,指着笔记的末尾部分,“这里,有他关于疫苗和抗体血清的逆向研究构想。虽然只是理论阶段,很多地方都是猜想,但他提供了一个方向。如果我们能破解它,就有可能制造出预防和治疗‘塞壬’的药物。”
高德明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一把抢过笔记本,颠来倒去地看,仿佛那上面画的不是鬼画符,而是救世良方。
“真的?你能搞出来?”
“我不知道。”许念的回答很诚实,“这上面的很多化学名词和生物制剂,我没见过实物。而且,我们的设备……这里连一台离心机都没有,无菌操作台更是奢望。想根据一份不完整的构想图,在七十年代的军营里造出跨时代的疫苗,这不叫科学,这叫神学。”
高德明脸上的光又暗了下去。
“但是,”许念话锋一转,“我们可以先从分析它的成分入手。这本笔记里,有病毒的蛋白质外壳结构图,虽然画得很简陋。刘主任,您看这里,他提到了一个关键的酶,‘helikase’……”
“等等,那是……解旋酶?”刘主任凑过去,盯着那个词,迟疑地念了出来。
“对!就是解旋酶!”许念兴奋起来,她发现和刘主任的交流比想象中顺畅得多,“他认为,只要能找到一种物质,抑制这种解旋酶的活性,就能阻止病毒在细胞内的复制!这是我们目前最有希望的突破口!”
看着灯下激动得脸颊泛红的许念,和旁边同样被调动起所有学术细胞、不断点头的刘主任,周牧远忽然觉得,自己的腿好像不那么疼了。
他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是从旧时代走来的医学前辈,一个是从未来闯入的医学天才,因为一本来自敌人的“天书”,在此刻,在这间简陋的帐篷里,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许医生。”
许念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研究的余光:“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周牧远指了指那本笔记,“这上面,有没有记录怎么对付普通的感冒发烧?”
许念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周牧远一脸认真地说:“我感觉我有点发烧,浑身没劲,肌肉酸痛。你看,症状是不是对上了?”
帐篷里的空气凝固了三秒。
高德明一脸“你小子活腻了”的表情看着他。刘主任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假装没听见。
许念盯着周牧远,看了足足五秒钟。然后,她放下手里的铅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不烧。”
她收回手,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既然你这么想体验一下,我不介意把你安排到隔离帐篷去,和张小山做个伴。他现在每天都在说胡话,正好缺个听众。”
周牧眼角抽了抽:“我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很好笑吗?”许念看着他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你要是再不好好躺着,信不信我让你这条腿也体验一下‘狂躁期’的威力?”
说完,她转身回到桌边,重新投入到那本“天书”的研究中,留下周牧远一个人在床上,感受着来自全帐篷的同情目光。他摸了摸鼻子,觉得这女人,真是越来越不好惹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踏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