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环带着两名得力手下,在光德坊张铜匠铺子对面的茶摊已经蹲守了整整一天一夜。这铜匠铺子位于光德坊西南角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铺面不大,门脸陈旧,挂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张记铜铺”招牌,平日里除了偶尔有几个熟客上门,并无太多人流。
正如打听来的消息一样,这张铜匠性格孤僻,年约四十,面容精瘦,手指关节粗大,确实是常年做精细手艺活的模样。他每日辰时准时开门,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铺子后面的工坊里敲敲打打,生火炼铜的烟雾和叮叮当当的声响会持续一整天,直到酉时末才关门歇业。生活极有规律,几乎不与邻里往来,连吃饭都是自己简单弄点,或者让街口食铺的小伙计送碗面来。
“头儿,这铜匠看着就是个闷头干活的手艺人,不像跟那些邪乎事有牵连啊。”一个年轻的手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低声对薛环说道。
薛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粗茶,目光依旧紧盯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铺门。“越是看着不像,才越有可能。梅府管家偷偷来找他,之后他就关了几天铺子,还阔绰了,这本身就不寻常。苏少卿判断此人与铜符有关,必有道理。耐心点,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然而,一整天过去,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张铜匠的铺子一如往常地关门落锁,并无任何异常访客,张铜匠本人也只是在傍晚时分出来倒了盆铜屑废料,便再无动静。
薛环不敢怠慢,安排了人手轮班继续监视,自己则返回大理寺向苏无名汇报情况。
“毫无动静?”苏无名听完薛环的禀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要么是他真的与此事无关,要么……就是对方极其谨慎,暂时没有与他联系的打算,或者,已经联系过了。”
裴喜君刚整理完一批旧卷宗,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听到此处,插言道:“苏叔叔,既然梅府管家找过他,而他又突然阔绰,说明他接的私活报酬不菲。如此大一笔钱,他总不至于藏在家里或者立刻花光。或许可以从他近期的花销入手查查?”
苏无名赞许地点点头:“喜君所言有理。薛环,你明日一早,派人去查查这张铜匠最近可有置办产业、偿还债务,或者去哪些以往不会光顾的销金窟挥霍。”
“是!”薛环应下。
费鸡师在一旁摆弄着他的药箱,嗤笑一声:“要我说,直接把这铜匠‘请’回来,让薛环给他上点手段,保管他连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费那劲盯梢干嘛?”
苏无名摇头:“不可。目前我们只是怀疑,并无实证。若他真是冥火教中人,或者只是被重金收买的普通匠人,贸然抓人只会打草惊蛇。对方手段诡异,若知铜匠暴露,很可能立刻切断这条线,甚至杀他灭口。”
“灭口?”费鸡师撇撇嘴,“那也得找得到他才行。”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被薛环留在光德坊继续监视的捕快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色发白:“薛……薛县尉!苏……苏少卿!不好了!张……张铜匠他……他死了!”
“什么?!”堂内几人同时站起。
薛环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那捕快的胳膊:“怎么回事?说清楚!”
捕快喘着粗气,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就在半个时辰前,小的和另一兄弟在对面茶楼二楼盯着,一直没见动静。后来天黑了,铺子里也没点灯,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理说,他就算睡了,工坊的火炉也该彻底熄了才对,可我们隐约好像看到铺子后面有点……有点绿油油的光闪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就没了。我们觉得蹊跷,就摸过去想凑近看看,结果发现铺子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一看……张铜匠就倒在工坊里,已经没气了!死状……死状极其诡异!”
“走!”苏无名二话不说,立刻抓起官帽,“立刻去现场!喜君,你去请费老一起。樱桃,你去告知卢凌风将军,若他得空,请他也去光德坊一趟!”
一行人火速赶往光德坊。夜色下的光德坊已陷入沉寂,只有张铜匠铺子周围被大理寺的官差用火把围了起来,映得一片通明。卢凌风比他们稍早一步赶到,正按剑站在铺子门口,面色凝重,他身后跟着几名金吾卫士兵。
“苏大人。”卢凌风见苏无名到来,迎上前低声道,“里面情况不妙,死者症状……有些眼熟。”
苏无名心中一沉,与卢凌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并肩走入铺子。
一股混合着金属、焦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腥甜气味扑面而来。铺子前面是陈列些许铜器的店面,还算整齐,但通往后面工坊的门帘已被掀开。
工坊内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张铜匠仰面倒在炼铜的火炉旁,双眼圆睁,瞳孔已经涣散,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和痛苦,嘴巴大张,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事物。他的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指甲甚至抠破了衣衫,陷入皮肉。而最诡异的是他的死因——在他的眉心处,有一个清晰的、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上去的印记,那印记正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形状,颜色焦黑,边缘皮肤扭曲,甚至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
然而,周围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烙烫的器具,火炉也是冷的。
“黑色的……火焰印记……”裴喜君捂住嘴,强忍着不适,她认出这印记与苏无名、卢凌风描述的冥火教符号极为相似。
费鸡师已经蹲在尸体旁,毫不忌讳地检查起来。他翻开死者的眼皮,又撬开嘴巴看了看,再用银针探了探咽喉和眉心那火焰印记。
“没有明显外伤,除了他自己抓的。没有中毒迹象,至少不是常见的毒。”费鸡师皱着眉头,指着那火焰印记,“但这玩意儿……邪门。不是寻常烙铁弄的,倒像是……从里面烧出来的。”
“从里面烧出来?”薛环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一种感觉。”费鸡师站起身,拍拍手,“皮肉焦黑碳化,但周围的皮肤却没有灼烧的痕迹,仿佛所有的热量都集中在这一个印记上。而且,你们看他的表情,纯粹是吓死的可能性更大。”
卢凌风沉声道:“我在骊山别宫处理冥火教余孽时,见过几个服毒自尽的核心教徒,他们的尸体上,也有类似的火焰标记,只是位置和清晰度略有不同。据俘虏交代,那是冥火教一种惩戒叛徒或者任务失败者的方式,由教中高手施展某种……邪术。”
“邪术杀人?”苏无名眉头紧锁,环顾工坊。工坊里摆放着各种铜料、工具和半成品,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工作台前,台上散落着一些锉刀、刻刀和测量工具,还有几件未完成的铜壶、铜锁。
他的目光仔细扫过工作台的每一个角落,忽然,在台面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注意到了一些细微的、反光的金属碎屑。那是一种暗金色的碎屑,与常见的黄铜或青铜颜色略有不同。
苏无名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点碎屑,放在掌心仔细观看。“卢将军,你来看。”
卢凌风凑近,他的目力极佳,立刻辨认出来:“这颜色……很像我们缴获的那枚铜符的材质。”
“不错。”苏无名精神一振,“张铜匠死前,很可能正在制作,或者修复一件类似铜符的东西。”他立刻吩咐薛环,“仔细搜查整个工坊,特别是工作台和附近的角落,看看有没有成品,或者模具!”
薛环带人立刻动手,几乎将工坊翻了个底朝天。然而,除了那些普通的铜器和工作台上那点残留的碎屑,并没有找到任何与铜符相关的成品或模具。
“看来,凶手的目标很明确,杀人,并取走了那样东西。”苏无名沉吟道,“对方消息极其灵通,我们刚查到张铜匠,他就被灭口了。”
卢凌风眼神锐利:“我们内部……”
苏无名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微微摇头:“未必。也可能是对方一直在监视张铜匠,发现我们的人盯梢后,果断采取了行动。或者,梅府那边走漏了风声。”
这时,樱桃在外面勘查后进来汇报:“大人,我问过周边邻居。傍晚之后,没人听到张铜匠铺子里有争吵或打斗声。只有一个住在隔壁的老人说,好像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听到张铜匠铺子里传来一声很短促的惊叫,声音不大,他当时也没在意。”
短促的惊叫,诡异的死状,消失的铜符相关物件……一切都指向了那个神秘的冥火教。
“杀人手法如此诡异,又能在大理寺盯梢下悄无声息地潜入杀人并离开,对方绝非寻常之辈。”卢凌风握紧了腰间的横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苏大人,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既精通邪术,又训练有素的敌人。”
苏无名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先是济世堂的孙掌柜,现在是张铜匠,线索接连被掐断。对方反应速度太快,说明他们组织严密,且在我们身边可能有眼线,或者……他们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他走到张铜匠的尸体旁,看着那狰狞的火焰印记。“冥火烬……噩梦操控……铜符信物……现在又是这诡异的杀人印记。这一切都指向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冥火教。他们逼迫梅氏夫妇寻找冥火烬,又需要特制的铜符,所图必然极大。”
“接下来怎么办?”裴喜君问道,脸上带着忧色,“铜匠这条线断了,小菊那边还能问出更多吗?”
苏无名沉思片刻,道:“小菊那边,樱桃继续接触,但要更加小心。对方连铜匠都能迅速灭口,若知道小菊向我们透露消息,她必定危险。至于铜匠这边……”
他目光再次扫过工作台上那些暗金色的金属碎屑:“虽然东西被拿走了,但他毕竟接触过,制作过。费老,这些碎屑,你可有办法分析出其具体成分?或许能从中找到铜料来源的线索。”
费鸡师凑过来,捏起一点碎屑闻了闻,又用指甲碾了碾:“有点意思……这铜料里掺了别的东西,不像是中原常见的配方。给我点时间,我回药庐用些药水试试,或许能看出点名堂。”
“好,此事就拜托费老了。”苏无名又对卢凌风道,“卢将军,骊山别宫那边,还需你加紧盘查,尤其是关于冥火教仪式和信物的细节。我怀疑,长安城内发生的这些,与骊山那边的余孽脱不了干系。”
“明白。”卢凌风点头,“我明日一早就增派人手,彻底清查骊山别宫,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线索。”
“薛环,”苏无名最后吩咐道,“张铜匠的尸首先收敛回大理寺,详细验尸。同时,查他近期所有花销和往来人员,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对方行动再快,也总会留下痕迹。”
“是!”
众人领命而去,各自忙碌。苏无名独自站在阴冷的铜匠铺工坊内,空气中还弥漫着死亡和金属的冰冷气息。凶手的嚣张和残忍超出了他的预计,这不仅仅是一场智力的较量,更是一场与时间、与隐藏在暗处的疯狂势力的赛跑。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平静而繁华的表象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黑暗角落。张铜匠眉心的那个黑色火焰印记,仿佛一个无声的挑衅,宣告着冥火教的触角已经深入这座帝国的都城。
接下来的调查,必须更快,也更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