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凌风在午后时分醒了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烈的疼痛便从背部席卷全身,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凌风!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又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卢凌风艰难地侧过头,看到裴喜君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眼睛。她似乎一直守在这里,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水…”卢凌风的声音干涩沙哑。
裴喜君连忙端过一旁温着的清水,小心地用勺子一点点喂给他。清凉的水滑过喉咙,缓解了部分不适。
“我…睡了多久?”卢凌风缓了口气,问道。他试图动一下身体,立刻牵扯到背部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裴喜君急忙按住他,“费医师说你背上伤口很深,不能乱动。你从昨夜昏迷到现在,快六个时辰了。”
六个时辰…卢凌风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玄武门城楼,诡异的铜鼎,莫风,爆炸的火光和气浪…
“苏无名呢?陛下可安好?逆党…”他急切地问,情绪激动之下又引得一阵咳嗽。
“义兄没事,陛下也安然无恙。太子殿下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冥火教首领莫风死了,太平公主被软禁宫中。”裴喜君连忙安抚他,“你先顾好自己,义兄他们正在外面查案呢。”
听到这些,卢凌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莫风死了,但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他想起爆炸前那铜鼎诡异的红光和莫风吟唱的语调,还有那些被控制心神的侍卫…
“你的伤…”裴喜君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心疼不已,“费医师说万幸没伤到筋骨,但失血过多,内腑也受了震荡,必须静养。”
这时,费鸡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了进来,见卢凌风醒了,咧了咧嘴:“哟,醒得挺快,算你小子命大。来,把这碗‘十全大补汤’喝了,保证你三天就能下地蹦跶。”
那药汁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卢凌风皱了皱眉。
“费医师,这…”裴喜君也有些迟疑。
“放心,死不了人,就是味道冲了点。”费鸡师浑不在意,把药碗递到卢凌风嘴边,“良药苦口,赶紧的,捏着鼻子一口闷。”
卢凌风知道这老郎中医术虽有时古怪,但确有奇效,当下也不再犹豫,接过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那苦涩至极的药汁灌了下去。一股热流从胃里散开,流向四肢百骸,背部的剧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好了,药效上来了,让他再睡会儿。”费鸡师对裴喜君道,“丫头,你也去歇歇,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了。”
裴喜君摇摇头,执意要留下。费鸡师也不再劝,收拾了药碗出去了。
卢凌风感到眼皮越来越重,药力带着强烈的安神效果,他很快又陷入了沉睡。裴喜君替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前衙,苏无名几乎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高度集中。他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卷宗,旁边放着从玄武门带回的各种证物。
薛环走了进来,低声道:“大人,永兴坊那边有动静了。”
苏无名抬起头:“说。”
“昨夜樱桃发现的那处欧阳泉的别院,今天一早,有下人去西市采购了大量食材,比平日多出近一倍。而且,有生面孔进出,虽然穿着普通,但步伐沉稳,像是练家子。”
“继续盯着,记下所有进出人员的样貌特征。”苏无名吩咐道,“还有,查一下欧阳泉近期的动向,以及他府上的人员往来。”
“是。”薛环领命,又道:“对了,仵作房那边对莫风尸体的初步检验结果出来了。”
“如何?”
“莫风身上除了爆炸造成的外伤,还有不少旧伤疤,最奇特的是他的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烙印,形状…像是一簇极小的火焰。”
火焰烙印!苏无名眼神一凝。这似乎是冥火教核心成员的标记。
“另外,在他贴身的内袋里,发现了一个很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粉末,仵作不认识,已经交给费医师了。”
苏无名点头,这些细节都很重要。他让薛环先去忙,自己则拿起那块在莫风附近发现的紫色锦缎碎片,再次仔细端详。这料子,这绣工,绝非寻常…
就在这时,一名胥吏匆匆进来禀报:“苏大人,东宫派人来了,说太子殿下请您过府一叙。”
太子相召,必有要事。苏无名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冠,随来人前往东宫。
东宫,丽正殿。
太子李隆基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和苏无名二人。太子的脸色比昨夜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
“苏卿,卢卿伤势如何?”太子开口,依旧是先关心卢凌风。
“回殿下,卢中郎已醒过一次,费医师说需静养一段时日,但性命无碍。”
“那就好。”太子微微颔首,沉吟片刻,道:“昨夜之事,父皇极为震怒。太平公主…已被移至禁苑别宫,严加看管。”
苏无名静静听着,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但,”太子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姑母在宫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昨夜虽挫败其阴谋,但难保没有余党隐匿。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无名:“冥火教之事,恐怕并非姑母一人之力所能为。其教众悍不畏死,组织严密,所用邪术诡异非常,背后定有能人。”
“殿下明鉴。”苏无名道,“臣也正循此方向追查。冥火教根基深厚,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事。”
“孤召你来,正是为此。”太子从案几上拿起一份薄薄的卷宗,递给苏无名,“这是密探刚刚送来的,关于冥火教可能的一些据点,以及…一些可能与之外围有所牵连的朝臣名单。你拿去看看,谨慎查证。”
苏无名双手接过,打开快速浏览。上面列出了几处长安城内的宅院、商铺,甚至还有一座道观的名字。而在那份牵连朝臣的名单里,他赫然看到了“欧阳泉”三个字,旁边还有简单的标注:“疑与教中财物往来”。
这与樱桃的发现不谋而合!
“臣,定当仔细核查。”苏无名将卷宗收好。
“苏卿,”太子看着他,语气郑重,“此案关系重大,牵涉甚广。孤予你直奏之权,便是信你之能。但切记,凡事需讲求证据,不可贸然行事,打草惊蛇。”
“臣明白。”
从东宫出来,苏无名握着那份卷宗,感觉分量沉重。太子提供的线索,无疑指明了方向,但也意味着他们可能要面对更强大的对手。
回到大理寺,已是傍晚。苏无名先去看了一眼卢凌风,他还在沉睡,裴喜君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苏无名轻轻给她披上一件外袍,退了出来。
他直接去了费鸡师那间临时验尸房。
费鸡师正对着一小撮灰白色粉末和那几块焦黑骨片捣鼓,嘴里念念有词。
“老费,有什么新发现?”
“你来得正好。”费鸡师指着那灰白粉末,“从莫风身上找到的这玩意儿,我弄清楚了,是一种罕见的矿石粉,叫‘忘忧石’,产自岭南瘴疠之地,本身有微毒,能致幻,但需要配合其他药物才能起效。至于这骨头…”
他拿起一块较大的骨片,用小锉刀小心地锉下一点粉末,放在灯下仔细观察:“确认了,有人骨,有牛骨,还有…一种鸟类的骨头,像是乌鸦的。都被同一种药水长时间浸泡过,阴气极重。我怀疑,那铜鼎的邪力,一部分就来源于这些骨头作为‘引子’。”
“忘忧石…多种骨殖…”苏无名沉吟着,“能搞到这些材料,并懂得如何使用的,绝非普通人。”
“那是自然。”费鸡师撇撇嘴,“这冥火教里,怕是有精通药理、巫蛊甚至是机关术的能人。哦,对了,你让我看的那红色粉末,冥火烬,配方我大致分析出来了,里面确实有西域毒蕈和凝血,但还有一味关键的引信,我还没完全搞清楚,有点像…某种昆虫的干燥卵壳,非常细微。”
线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苏无名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慢慢收紧,但网的中心却依旧模糊。
他将太子给的卷宗内容,特别是关于欧阳泉的部分,隐去来源,简单告诉了费鸡师和刚刚醒来的薛环。
“欧阳泉?”薛环有些吃惊,“礼部侍郎,他怎么会…”
“现在只是怀疑。”苏无名道,“薛环,加派人手,不仅要盯住永兴坊的别院,欧阳泉在崇仁坊的主宅也要留意。还有卷宗上提到的其他几个地点,都安排人暗中查访。”
“明白!”
“老费,这些证物的分析不能停,特别是冥火烬的完整配方和那‘忘忧石’的来源,尽量追查。”
“放心吧,老夫跟这些玩意儿杠上了。”费鸡师拍着胸脯。
安排妥当后,苏无名回到自己的书房。他需要静下心来,将所有的线索重新梳理一遍。从最早那些带着残诗的离奇命案,到红衣新娘案中发现的宫廷香药,再到玄武门冥火教使用的邪术和器物…这些看似独立的事件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他铺开纸,开始画关系图。冥火教、太平公主、欧阳泉(疑似)、神秘的用药高手、精通机关邪术之人…
还有卢凌风。苏无名笔尖顿了顿。卢凌风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这个秘密如今知道的人极少。在玄武门上,太平公主看卢凌风的眼神…除了杀意,是否还有别的?而卢凌风对此,又是否知情?这个身世,在此案中,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感到一阵头痛。案情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而他们刚刚走进入口。
夜色再次降临大理寺。卢凌风在药力作用下沉睡,裴喜君坚持守夜。费鸡师在耳房里挑灯夜战,与那些诡异的证物搏斗。薛环带着捕快们在外奔波。樱桃则如同暗夜中的影子,在欧阳泉的府邸周围潜伏。
苏无名吹灭了书房的灯,却没有离开。他坐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稀疏的星斗,等待着下一个黎明,也等待着迷雾散开的那一刻。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