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凌风在床上又躺了两天。这两天里,他背部的伤口开始结痂,痒意取代了剧痛,内腑的震荡感也基本平复。费鸡师检查后,终于松口允许他下床轻微活动,但严禁动用武力,尤其不能舞弄他那杆长枪。
裴喜君脸上的愁云总算散开些许,但依旧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卢凌风几次想开口让她去休息,话到嘴边,看到她那专注的神情,又咽了回去。他并非木头,能感受到裴喜君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只是他肩上背负的东西太多,范阳卢氏的期望,金吾卫的职责,还有…那个他不愿触及的身世秘密,让他无法轻易回应。
这天下午,卢凌风正由裴喜君扶着在院子里慢慢踱步,活动筋骨,苏无名和薛环从外面回来了,两人脸上都带着一丝风尘和思索。
“义兄,薛县尉,有进展吗?”裴喜君关切地问。
苏无名点点头,示意进屋说话。几人回到卢凌风暂住的厢房,各自落座。
“百草堂那边,盯了几天,没什么异常。”薛环率先开口,语气有些挫败,“那个胡三掌柜,每天就是开门做生意,进货出货都走正常渠道,账面上也看不出问题。我们的人甚至假装顾客去买了几次药,都没发现忘忧石或者血蕈粉的踪迹。”
“要么是他们足够警惕,暂时蛰伏了;要么,百草堂并非唯一的,或者不是主要的原料供应点。”苏无名分析道,“老费那边呢?‘鬼灯萤’有消息吗?”
费鸡师正好端着药碗进来,听到问话,把碗往卢凌风手里一塞,自己拉过凳子坐下:“正要说这个。老夫托了几个终南山采药的老伙计打听,你猜怎么着?还真有人知道‘鬼灯萤’!”
众人都看向他。
“据那几个老药农说,终南山北麓有个地方叫‘黑风峪’,地势险峻,毒瘴弥漫,寻常人根本不敢进去。但就在那峪口,前两年突然搬来一户姓巴的人家,父子俩,不怎么跟外人来往,就靠捕猎和采集山货为生。有人偶然看见那家儿子晚上提着特制的灯笼进山,回来时灯笼里就能抓到那种发着幽绿光、个头特别大的萤火虫,就是你们说的‘鬼灯萤’。”
“巴家…”苏无名记下这个名字,“他们抓来的鬼灯萤,卖给谁?”
“问过了,那老药农也不清楚。只说偶尔有陌生面孔去巴家,神神秘秘的,拿了东西就走,从不逗留。而且…”费鸡师压低声音,“那老药农有一次远远瞥见,去拿货的人腰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带着兵器。”
带着兵器去收货…这显然不是正常的药材买卖。
“黑风峪…”卢凌风沉吟道,“我记得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没错。”苏无名看向卢凌风,“如果这巴家父子真是为冥火教提供鬼灯萤卵壳的人,那他们很可能也兼着看守某个秘密通道或者据点的职责。”
“我这就带人去黑风峪,把那巴家父子抓回来审问!”薛环立刻起身。
“慢着。”苏无名抬手制止,“如果那里真是冥火教的一个据点,必然戒备森严。我们人手不足,贸然前去,不但打草惊蛇,还可能损兵折将。”他顿了顿,看向卢凌风,“而且,凌风的伤还没好利索。”
卢凌风立刻道:“我没事!一点皮外伤,已经不影响行动了。”
苏无名没理他,继续对薛环说:“你先派两个机警的、熟悉山地行动的弟兄,扮作猎户或者采药人,去黑风峪外围摸摸情况,把地形、巴家房子的位置、可能的暗哨都搞清楚。记住,只远观,不靠近。”
“明白!”薛环领命而去。
“那我呢?”卢凌风有些着急。
“你?”苏无名看了他一眼,“继续养伤。等薛环摸清情况,少不了要你动手。”
卢凌风知道苏无名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只得闷闷地喝了口药。
“对了,还有一事。”苏无名想起樱桃之前的汇报,“欧阳泉那边,樱桃昨夜又去探了一次。那个莲花标记的马车又出现了,这次待的时间不长,但欧阳泉亲自送到后门,态度很是恭敬。马车离开后,欧阳泉府上后半夜悄悄运出去几口大箱子,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送往了城南的漕运码头。”
“漕运码头?”裴喜君疑惑,“南边来的货…是要从水路运走?”
“或者,是刚刚运到。”苏无名眼神锐利,“欧阳泉在礼部,主管藩属朝贡、四方宾客之事,利用职务之便,夹带些私货,再方便不过。那些箱子里,装的恐怕不是寻常物品。”
“会是冥火教的财物?或者…更危险的东西?”卢凌风猜测。
“都有可能。”苏无名站起身,“看来,我们得想办法查一查漕运码头,特别是近期从南方来的船只,以及欧阳泉府上经手的货物。”
这并非易事。漕运码头每日船只往来如织,货物堆积如山,想要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查出特定物品,难度极大。
“我去码头看看。”卢凌风再次请缨,“扮作巡查的金吾卫,不会引人怀疑。”
苏无名考虑了一下。卢凌风是金吾卫中郎将,巡查各处城门、市场、码头本就是他的职责,这个身份确实方便。而且他只是去观察,不动手,应该无碍。
“可以。但记住,只看,不问,不查,更不许与人冲突。你的伤还没好透。”
“我知道轻重。”卢凌风点头。
裴喜君担忧地看着他:“你的伤…”
“无妨,只是走走看看。”卢凌风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第二天一早,卢凌风换上了金吾卫中郎将的官服,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挺直脊背后,那股英武之气依旧迫人。他带着一队例行巡查的金吾卫士兵,来到了城南的漕运码头。
码头上人声鼎沸,力夫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箱箱货物从停泊的船只上卸下,或者装船运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汗水和各种货物混杂的气味。
卢凌风看似随意地巡视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停泊的船只和堆积的货物。他特别注意那些挂着南方州府旗帜的货船,以及任何看起来形迹可疑、看守严密的大型箱笼。
巡视了大半个时辰,并没有发现明显异常。欧阳泉府上运出的箱子早已不知所踪,混入了这庞大的物流之中。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码头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泊位。那里停着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船身吃水颇深,显示载货不少。但奇怪的是,别的船只都在热火朝天地装卸货物,这艘船却异常安静,只有两个船工模样的人在甲板上懒散地坐着,目光却不时警惕地扫视四周。
更让卢凌风注意的是,这艘船的船舷上,靠近水线的位置,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标记。他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借着角度仔细辨认——那标记,赫然是一朵雕刻的莲花!
莲花标记!与樱桃在欧阳泉府外看到的马车标记一致!
卢凌风心中一震,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他没有停留,继续带着士兵沿着码头巡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但他暗暗记下了那艘船的特征和泊位编号。
回到大理寺,卢凌风立刻将这一发现告知了苏无名。
“莲花标记的船…”苏无名手指轻叩桌面,“看来,欧阳泉和这‘南边来的货’,确实与冥火教脱不了干系。那艘船,很可能就是运输冥火教物资或者人员的工具。”
“我们怎么办?直接扣船搜查?”卢凌风问。
苏无名摇头:“不可。我们没有确凿证据,贸然搜查,若搜不出什么,反而会被欧阳泉反咬一口。而且,这艘船可能只是中转,真正的秘密或许不在船上。”
他沉思片刻,道:“既然找到了船,就好办了。薛环!”
薛环应声而入。
“你立刻去漕运码头,找我们的人,暗中盯住那艘有莲花标记的船。记录所有与它接触的人,以及它卸下或装上的所有货物。特别注意,是否有欧阳泉府上的人出现。”
“是!”
“凌风,你这几天辛苦一下,每日例行巡查码头,给薛环他们打掩护,但切记不要靠近那艘船,以免引起对方警觉。”
“明白。”
安排妥当,苏无名感觉案件的脉络似乎清晰了一些。从终南山的鬼灯萤,到西市的百草堂(可能只是幌子或次要渠道),再到欧阳泉这条线,以及南方来的货物和莲花标记的神秘势力…冥火教的网络正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然而,他心中依旧有些不安。太平公主被软禁,莫风身死,但这个组织似乎并未陷入混乱,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作。是谁在背后指挥?欧阳泉?还是那个莲花标记代表的势力?或者,另有其人?
他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知道这场较量,还远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他们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更关键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