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窗纸,在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厢房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卢凌风昏睡着,呼吸虽仍浅促,但比之前夜那濒死般的挣扎,总算平稳了些许。费鸡师守在一旁,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卢凌风裸露的左臂——那上面插着数根微微颤动的金针,针尾周围的皮肤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丝丝寒气仿佛肉眼可见地萦绕不散。
“暂时…算是又摁回去了。”费鸡师嗓音沙哑,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对守在床边的苏无名和裴喜君低声道,“但这次强行运功,寒毒反噬得厉害,金针渡厄的效果大打折扣…恐怕撑不到十二个时辰了。”
苏无名的心沉了下去。时间,正在以更快的速度流逝。
裴喜君紧紧攥着手中那张画满了曲折线条的纸,那是她凭借记忆描绘出的诡异乐声旋律图。她将纸张递给费鸡师:“鸡师公,您看看这个…对找出解药有没有帮助?”
费鸡师接过纸张,眯着眼仔细端详那起伏不定的线条,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点,仿佛在模拟着音律的节奏。看了半晌,他眉头越皱越紧,最终摇了摇头:“这调子…邪门得很,断断续续,不成章法,但其中几个转折处的尖锐拔高,很像某种刺激心神、引动气血逆冲的路子。配合特定的药物,确实能达到摄人心魄的效果。但要反推出具体用了什么药…难,太难了。除非能找到更完整的乐谱,或者…弄到他们使用的药物样本。”
药物样本…苏无名立刻想到了欧阳泉书房里的那撮奇异香灰。昨夜黑袍人遁走,宅院内的线索几乎被清理干净,除了那几个被摄魂后瘫软的人(已被薛环带回大理寺另行安置审问),唯一可能指向药物线索的,就是欧阳泉了。
“我去见欧阳泉。”苏无名站起身,语气决然。
“我同去。”一个虚弱但坚定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只见卢凌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只是深处压抑着因虚弱而产生的焦躁。
“你不要命了?”费鸡师立刻跳脚,“给老夫老老实实躺着!哪也不准去!”
卢凌风试图撑起身体,但左臂传来的剧痛和四肢百骸弥漫开的寒意让他动作一滞,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闷哼一声,却固执地看向苏无名:“那个黑袍人认识我们,他知道我中了毒。欧阳泉是关键,他恐惧‘莲花’,他那里一定有我们需要的线索。我必须去…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你去能做什么?”苏无名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容拒绝,“你现在连刀都握不稳。放心,我不会硬来,只是去试探,拿到香灰样本就回来。”
裴喜君也劝道:“卢将军,你安心养伤,义兄他自有分寸。”
卢凌风看着苏无名,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裴喜君和吹胡子瞪眼的费鸡师,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这种无力感让他胸口憋闷,比寒毒更让他难受。
苏无名不再耽搁,吩咐薛环加强大理寺守卫,尤其注意卢凌风这边的安全,随后便带着两名得力衙役,再次前往欧阳府。
然而,这一次,欧阳府的大门却紧闭着。门房隔着门缝,战战兢兢地告知苏无名,自家老爷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卧床不起,无法见客,便是连朝假都又续了几日。
苏无名心中冷笑,感染风寒?怕是心病更重吧。
他没有强行闯入,而是绕到欧阳府后院的一处僻静小巷。这里是他昨夜离开时,留意到的一处可能潜入的地点。他让两名衙役在外望风,自己则寻了个机会,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
欧阳府内静悄悄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苏无名凭借着上次来访的记忆,轻易避开了零星的下人,来到了欧阳泉的书房外。
书房的门窗紧闭,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仿佛野兽濒死前的呜咽声。苏无名心中一凛,凑到窗边细听。
“…放过我…求求你…东西我已经给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是欧阳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对谁说话?书房里还有别人?
苏无名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戳开一个小洞,向内望去。
只见欧阳泉独自一人瘫坐在书案后的地上,头发散乱,官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眼神涣散,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状若疯癫。他面前的地上,摆放着那幅空白的画卷,还有那一小撮灰色的香灰。
他并不是在对人说话,而是在对着那撮香灰哀求!
“莲花…是莲花…”欧阳泉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个词,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欧阳明那样…”
苏无名看得心头震动。欧阳泉的精神显然已经处于崩溃边缘,那撮香灰,似乎代表着“莲花”对他的控制或者…监视?
他必须拿到那香灰!
观察了片刻,确认书房内只有欧阳泉一人后,苏无名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而入。
突然有人闯入,欧阳泉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抬起头,待看清是苏无名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索命无常,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缩在墙角,浑身发抖:“你…你怎么进来的?出去!快出去!”
“欧阳侍郎,”苏无名放缓语气,尽量不刺激他,“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来帮你的。你看,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莲花’不会放过你。”
“不…不…他们答应过的…只要我听话…”欧阳泉拼命摇头,眼神混乱。
“他们答应了你什么?交出锦盒吗?”苏无名慢慢靠近,目光扫过地上的香灰,“锦盒里到底是什么?欧阳明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才被灭口?”
“锦盒…明儿…”欧阳泉听到欧阳明的名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明儿他…他看到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告诉了我…然后他就…就…”他猛地指向那撮香灰,声音凄厉,“是它!是它害死了明儿!也会害死我!”
苏无名顺势问道:“这香灰是什么?‘莲花’通过它联系你?”
欧阳泉仿佛被点醒,痴痴地看着那香灰,喃喃道:“…每次…每次它出现…就会有指示…昨夜…它又亮了…”
苏无名心中一动,昨夜?那不正是他们夜探鬼宅的时候?难道这香灰不仅能传递信息,还能感知到什么?或者说,欧阳泉府邸附近,一直有“莲花”的眼线?
他不再犹豫,趁欧阳泉精神恍惚之际,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用瓶塞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撮香灰刮取了一部分,收入瓶中。
“你干什么!”欧阳泉见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来想要抢夺。
苏无名轻易避开了他,沉声道:“欧阳侍郎,想活命,就告诉我锦盒在哪里?‘莲花’到底想做什么?”
欧阳泉扑了个空,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只是反复念叨着:“不能说…说了会死…都会死…”
见他这副模样,苏无名知道再问下去也无用。他收起瓷瓶,最后看了一眼精神彻底崩溃的欧阳泉,翻身从窗户离开了书房。
拿到香灰样本,苏无名片刻不停,立刻返回大理寺。
他将瓷瓶交给费鸡师。费鸡师接过,拔开瓶塞,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又用小指甲挑出一点点,放在舌尖尝了尝(苏无名未来得及阻止),随即“呸”地一声吐了出来,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怎么样?”苏无名急切地问。
“这香灰…不简单。”费鸡师咂咂嘴,似乎在回味那诡异的味道,“里面混合了好几种东西…有西域迷迭香的味道,还有一种极稀有的矿石粉末,似乎是…寒石髓?”
“寒石髓?”苏无名和裴喜君都看向他。
“嗯,一种至阴至寒的矿物,通常只在极北苦寒之地的万丈冰层下才能找到一点点。这东西本身无毒,但若是配合特定的阴寒内力或者音功,就能引动人体内的寒气,轻则经脉滞涩,重则血液冻结。”费鸡师解释道,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床上的卢凌风。
苏无名心头一震:“卢凌风中的寒毒…”
“有这种可能!”费鸡师猛地一拍大腿,“若那黑袍人修炼的是阴寒内力,再借助这寒石髓粉末和那诡异的音律,确实能制造出类似卢小子所中的阴寒掌力!但这香灰里的寒石髓分量很轻,更像是…一种标记,或者…信物?”
“标记?”苏无名若有所思,“欧阳泉说,香灰亮了就会有指示…”
“或许这香灰里掺了某种遇到特定条件(比如另一种药物或者内力催动)就会发光的物质…”裴喜君猜测道,她想起一些志怪小说里的记载。
就在这时,床上的卢凌风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插着金针的左臂,那青紫色似乎又蔓延开了一点。
“不好!寒毒又发作了!”费鸡师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查看,“这鬼东西,怎么如此难缠!”
苏无名看着卢凌风痛苦的样子,又看了看费鸡师手中那装着香灰的瓷瓶,眼神变得冰冷。线索指向了“莲花”,指向了那诡异的香灰和音律,但解药或者至阳之物,依旧渺茫。
时间,真的不多了。
与此同时,长安城东北隅,气势恢宏的太平公主府内。
一身华服、气度雍容的太平公主正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心腹侍女的低声禀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具体年纪,唯有一双凤目流转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
“…大理寺少卿苏无名,昨夜带人夜探西市鬼宅,与不明身份者发生冲突,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旧伤复发…今日清晨,苏无名再次潜入礼部侍郎欧阳泉府邸…”侍女的声音平静无波。
太平公主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欧阳泉…那个废物,看来是彻底没用了。”她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卢凌风…他的伤,很重?”
“据我们安插在费鸡师药庐附近的人回报,费鸡师动用了金针渡厄,情况似乎很不乐观。”
太平公主敲击扶手的动作微微一顿,凤目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传令下去,”她缓缓开口,“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把‘那个消息’,透露给苏无名。要做得自然,不要留下痕迹。”
侍女恭敬应下:“是,公主。”
“还有,”太平公主补充道,“查清楚,昨夜在西市鬼宅出现的,除了冥火教的余孽,还有谁?那朵‘莲花’…到底想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把戏?”
“奴婢明白。”
侍女退下后,太平公主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目光望向窗外繁华的长安城景,眼神却渐渐飘远,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低声自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和冰冷:“范阳卢氏…卢凌风…你最好别就这么死了…”
而此刻的大理寺内,气氛凝重。费鸡师正在用各种药汁尝试分析香灰的成分,裴喜君在一旁帮忙记录,樱桃手臂缠着绷带,仍在试图回忆昨夜那些黑衣人的武功细节,薛环则忙着审问那几个从鬼宅带回来的、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的“傀儡”。
苏无名站在卢凌风床前,看着好友在昏睡中仍紧蹙的眉头,感受着那越来越紧迫的时间压力,心中飞速盘算着所有可能的突破口。欧阳泉这条线似乎断了,鬼宅那边黑袍人暂时隐匿,冥火教…“莲花”…还有那不知所踪的锦盒…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名衙役匆匆进来,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
苏无名拆开信,里面只有寥寥数字:“欲解寒毒,可寻城南慈幼局,顾大娘。”
慈幼局?顾大娘?
苏无名捏着信纸,眉头紧锁。这封信来得突兀,是陷阱?还是真的线索?
他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微弱的卢凌风,眼神逐渐坚定。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必须去闯一闯。
“薛环,备车,去城南慈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