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寺死士的尸体被秘密运回大理寺,交由费鸡师处置。费鸡师如同得了新玩具的老饕,摩拳擦掌,立刻将尸体扒了个精光,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用他那套稀奇古怪的工具和药水,进行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检查”。
两个时辰后,他顶着一头乱发,脸上带着几道不明污渍,兴冲冲地找到正在与卢凌风、裴喜君分析案情的苏无名。
“嘿!苏小子,卢小子,喜君丫头!有门儿!”费鸡师挥舞着手里的几张写满潦草字迹的纸,“这死鬼身上,藏了不少‘好东西’!”
“费老请讲。”苏无名精神一振。
“首先,这家伙确实是个练家子,筋骨强健,旧伤不少,多是刀剑箭矢留下的,看愈合程度和位置,确实像是军伍出身,而且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那种。但他虎口和指节的特殊老茧,卢小子判断得没错,不只是用兵器磨的,更多是长期操作某种精密器械,比如…弩机?或者更复杂的机关部件。他右手小指内侧,还有一小块被酸类轻微腐蚀又愈合的痕迹,一般匠人或者炼丹的家伙才容易碰到这玩意儿。”费鸡师唾沫横飞地分析着。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他拿起一张纸,指着上面画的几个微小颗粒的图样,“我从他指甲缝里、头发根里,还有衣服的褶皱里,找到了点这个——香灰!但不是寺庙里常见的檀香或者线香灰,这灰质细腻,颜色偏白,带着一股极淡的、有点像梅花又有点药味的冷香!”
“冷香的香灰?”裴喜君立刻接过那张纸,仔细看着图样,又凑近闻了闻费鸡师带来的一个小油纸包里的微量样品,“这香气…我好像有点印象。长安城中,用这种特制冷香的地方不多,除了某些崇尚清雅的文人士子书房,可能就只剩下…宫中的太医署和某些精通医道的贵人了。太医署调配药物、保存药材,有时会用特制的香料来驱虫防潮,并保持空气清新,其中就有几种配方独特的冷香。”
“太医署?”苏无名和卢凌风对视一眼。太医署隶属殿中省,是为宫廷服务的重要机构,里面汇聚了天下名医,同时也掌管御用药材,包括…一些珍稀甚至禁忌的药物。
“还有呢!”费鸡师继续道,“我验了他的血和胃容物,发现他体内残留着一种慢性药物的痕迹,不是毒,倒像是…长期服用某种提振精力、压制痛感的虎狼之药。这种药效猛,但伤身,一般只有需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戒、或者执行特殊任务的死士才会用。另外,他齿间的毒囊,里面用的是一种混合了蛇毒和植物毒素的速效剧毒,配置手法相当专业,不是江湖上常见的路数,倒像是…宫里或者某些隐秘机构出来的东西。”
死士、军中背景、可能接触精密器械或炼丹、身上有太医署风格香灰、服用特殊药物、使用宫廷或隐秘机构流出的剧毒…这些线索拼凑起来,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可能性:这名死士,很可能与皇宫大内,或者至少是能接触到宫廷资源与人员的某方势力有关!
太平公主的嫌疑,似乎陡然增大了。以她的权势,网罗退役悍卒,安排其接触某些特殊任务(比如操作某种秘密机关?),并提供太医署的药物和毒药,完全做得到。
但太子李隆基呢?东宫同样有属官、有护卫,也有自己的资源和渠道。而且,那份假目录抄本,最终是被抢走了,抢走它的人,是觉得它有价值,还是识破了它是诱饵,将计就计?
苏无名感觉头绪更加纷乱。敌人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但身份却更加扑朔迷离。
“薛环那边有消息吗?”苏无名问刚刚走进来的薛环。
薛环脸色有些难看:“大人,卑职无能。追查那辆青幔马车和客栈,发现都是用的假身份,客栈的登记记录也是假的。马车在事后被丢弃在城东一处荒废的货栈,车上清理得很干净。那个逃脱的黑衣人和可能的接应者,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医馆药铺那边也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新近求医者。”
“意料之中。”苏无名没有责怪他,“对方行事周密,不会留下明显尾巴。太医署的香灰这条线,或许可以试试。”
他看向裴喜君:“义妹,你对香料熟悉,能否分辨出这具体是太医署哪种配方?或者,最近是否有太医署的药材、香料异常流出?”
裴喜君思索道:“我需要对照太医署公开的一些常用香方,以及询问一些可靠的药材商人,才能确定。至于异常流出…”她犹豫了一下,“太医署管理严格,但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为各宫贵人单独配药、制香时,用料和去向,有时未必完全清晰。”
“先从香方入手。”苏无名决定道,“此事需暗中进行,切不可惊动太医署。喜君,你通过裴家旧日的关系,找一两位可靠又懂行的老医官或药商,旁敲侧击问问。薛环,你派人留意太医署几个主要出入口,看看近期是否有非太医署人员的陌生面孔频繁出入,或者是否有异常的物品运送,但切记,只可远观,不可靠近探查。”
“是!”
安排下去后,苏无名又对费鸡师道:“费老,那香灰和毒药的成分,还请您再深入研究一下,看看能否找到更具体的来源线索,比如产地、特殊的添加物等等。”
“包在费爷身上!”费鸡师拍着胸脯,“对了,卢小子,你今天的药喝了没?脸色还是跟鬼一样白!赶紧回去躺着!别在这儿碍事!”
卢凌风被费鸡师咋咋呼呼地“赶”回了房间休息,但他躺在床上,却根本睡不着。脑海中反复回想着西明寺的伏击、死士的特征、太医署的香灰…还有那份被抢走的假目录。对方拿走了假目录,会有什么反应?是相信了上面的信息,还是识破了陷阱?如果是后者,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是偃旗息鼓,还是…更加凶狠的反扑?
他摸了摸枕边,那里空空如也。他的长枪“惊雷”在之前水月阁一战中受损,还未修复。这种手无寸铁、只能躺在病榻上的感觉,让他焦躁不已。
裴喜君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进来,看到卢凌风紧蹙的眉头和紧握的拳头,轻轻叹了口气。她将药碗放在一旁,坐在床边,柔声道:“卢将军,又在想案子了?”
卢凌风睁开眼,看到她关切的眼神,心中的烦躁稍稍平复了些。“嗯。躺不住。”
“我知你心急,但费前辈说了,你此次伤及元气根本,若不好生将养,留下病根,日后恐难恢复如初。”裴喜君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递到他面前,“先把药喝了。案子的事情,有义兄和我们在查。你养好身体,才能更好地助我们一臂之力,不是吗?”
她的话语温柔却坚定,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卢凌风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但心里却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喜君姑娘…这些日子,多谢你。”卢凌风低声道,有些不自在。他一向不擅长表达谢意,尤其是对女子。
裴喜君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垂下眼帘,接过空碗,声音轻若蚊蚋:“卢将军不必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她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我只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四目相对,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微妙的气息。卢凌风喉结动了动,刚想说什么,门口传来苏无名的咳嗽声。
“咳…凌风,喜君,没打扰你们吧?”苏无名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但眼神却有些凝重。
裴喜君脸更红了,慌忙站起身:“义兄说笑了…我…我去看看费前辈那边是否需要帮忙。”说完,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房间。
卢凌风也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转移话题:“可是…有新的发现?”
苏无名收起笑意,正色道:“樱桃刚传回消息,她在暗中监视公主府别院(崇仁坊那边)时,发现一个情况。昨日傍晚,有一辆挂着太医署标识的马车,从公主府侧门进入,约莫半个时辰后才离开。驾车的人,正是太医署的一位副使,姓王。”
太医署的马车进入公主府?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可知道所为何事?”卢凌风立刻问道。
“樱桃离得远,听不清具体。但看到那王副使下车时,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药箱。之后公主府内似乎也没有传出哪位贵人生病的消息。”苏无名缓缓道,“当然,公主府请太医署的人过府诊脉、配药,也是常事。但结合我们刚发现的、死士身上有太医署风格香灰,以及可能服用特殊药物…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需要…查查那个王副使吗?”卢凌风问。
“我已经让樱桃去留意此人的日常行踪和交际了。不过…”苏无名眉头微蹙,“我总觉得,如果真是公主府在背后操纵,以太平公主的谨慎和老辣,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吗?太医署的马车公然出入,死士身上留下香灰…这似乎有点…太刻意了?”
卢凌风闻言,也陷入沉思。的确,太平公主能权倾朝野多年,绝非易与之辈,行事岂会如此粗疏?除非…她是故意为之?意在误导?或者,这根本就是另一股势力在嫁祸?
“除非…太医署内部…本身就不干净。”卢凌风缓缓道,“或者…有人…能同时利用…公主府和太医署…的幌子。”
这个想法让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寒意。如果敌人不仅能调动死士,还能渗透或利用太医署这样的宫廷机构,甚至可能借用公主府的名头行事,那其能量和隐蔽性,就更加可怕了。
“看来,太医署这条线,必须查,但要加倍小心。”苏无名沉声道,“对方可能已经察觉我们在注意太医署,下一步,或许会有针对我们的动作。凌风,你这几天就留在西明寺,这里相对僻静,又有武僧,比大理寺安全。喜君和费老也留在这里照应你。我回大理寺坐镇,看看对方会不会有什么新动静。”
卢凌风知道自己现在回去也是拖累,只能点头同意:“你…多加小心。”
苏无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走出禅房,他看着西明寺悠远宁静的飞檐斗拱,心中却无半分宁静。太医署、公主府、死士、鹤阁、前朝旧案…一张巨大的网似乎正在缓缓收紧,而他和他的同伴们,正是网中的猎物,亦或是…执网人还未确定的变数?
他抬头望向大明宫的方向,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所有谜团似乎最终指向的地方。真相,究竟隐藏着多少层伪装?而揭开真相的代价,又会有多大?
一阵风吹过,庭中古树沙沙作响,仿佛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