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慈幼局位于光德坊东南隅,远离繁华市井,是一处看起来颇为陈旧但还算整洁的院落。门口挂着块半旧不新的牌匾,写着“慈幼局”三个字,门庭冷落,偶尔有穿着朴素的妇人抱着孩子进出,神色多是愁苦。
苏无名和薛环带着两名便装衙役,没有直接亮明身份,而是以打听亲戚的名义走了进去。院内有几个孩童在玩耍,虽然衣衫打着补丁,但脸蛋还算干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廊下,手里缝补着一件小衣服。
“这位嬷嬷,请问顾大娘在吗?”苏无名上前,客气地询问。
老妇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眼神清明的脸,她打量了一下苏无名几人,目光在薛环和两名衙役身上略微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们找顾大姐有什么事?她这会儿在后院晾晒衣物。”
“我们受人所托,给她带个话。”苏无名含糊道,同时仔细观察着老妇人的反应。
老妇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跟我来吧。”
她引着苏无名几人穿过前院,走向后院。后院比前院更显僻静,晾衣绳上挂着些孩童的衣物,角落堆着些柴火。一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正背对着他们,费力地踮着脚想把一件洗得发白的床单搭到高高的晾衣绳上。
“顾大姐,有人找你。”带路的老妇人喊了一声。
那中年妇人,也就是顾大娘,回过头来。她约莫四十多岁年纪,皮肤粗糙,一看就是常年操劳,但眉眼间透着一种淳朴和善。看到苏无名这几个陌生男子,她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和些许不安,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几位是…?”
苏无名使了个眼色,薛环和两名衙役默契地散开,看似随意,实则隐隐守住了前后院的通道。
“顾大娘,不必惊慌。”苏无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想向你打听点事。”他没有完全亮明少卿身份,以免吓到对方。
“大理寺?”顾大娘脸色微微一变,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官爷…民妇…民妇就是个看顾孩子的,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放心,只是例行询问。”苏无名语气放缓,“你可曾听说过,或者见过一种能解阴寒之毒的药材?比如…火灵芝?”
“火灵芝?”顾大娘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随即摇头,“没…没听说过。官爷,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民妇不懂这些。”
苏无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没有错过她刚才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迟疑。她在说谎,或者至少,有所隐瞒。
“顾大娘,”苏无名语气严肃了些,“此事关系一条人命,还请你如实相告。若你提供线索,便是大功一件,大理寺必有重谢。若知情不报…”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顾大娘脸上血色褪去,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瞟向带他们进来的那个老妇人。那老妇人站在不远处,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民妇…民妇真的不知道…”顾大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后院通往外面的一个小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短打、伙计模样年轻人探头进来,手里提着个小布包,喊道:“顾大娘,您要的针线我给捎来了…”他话说到一半,看到院内的情形,尤其是看到苏无名和薛环这几个明显不是慈幼局的人,脸色猛地一变,转身就想跑!
“拦住他!”苏无名立刻喝道。
薛环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就去抓那年轻人的肩膀。那年轻人似乎也有些身手,肩膀一沉,躲开薛环的手,同时将手中的布包狠狠砸向薛环面门!布包散开,里面根本不是针线,而是一包白色的粉末!
薛环急忙侧身闭气躲闪,粉末大部分落空,但还是有些许沾到了他的衣袖上,发出刺鼻的气味。
那年轻人趁机就要冲出侧门。
“哪里走!”苏无名早已料到,身形一动,已拦在侧门前,出手如电,扣向对方手腕。
那年轻人见去路被阻,眼中凶光一闪,竟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直刺苏无名胸口!招式狠辣,全然不像普通伙计。
苏无名临危不乱,侧身避开匕首,右手顺势一记手刀劈在对方持刀的手腕上。
“当啷!”匕首落地。
那年轻人手腕吃痛,却不管不顾,另一只手五指成爪,带着一股阴风,直掏苏无名心窝!指尖隐隐泛着青黑色。
苏无名心中一凛,这爪功带着邪气,与那夜鬼宅黑衣人的路数有几分相似!他不敢怠慢,运起内力,一掌拍出,与对方的手爪硬碰一记。
“砰!”一声闷响。
那年轻人被震得踉跄后退数步,撞在院墙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看向苏无名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怨毒。
薛环此时也已赶到,与苏无名一前一后,将那年轻人堵住。
“冥火教余孽?”苏无名冷声问道。
那年轻人啐出一口血沫,狞笑道:“苏无名,你坏我圣教大事,不会有好下场!”说完,他猛地一咬牙齿,脸色瞬间变得乌黑,身体抽搐了几下,便软倒在地,气绝身亡。
服毒自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年轻人出现到他自杀,不过短短十几息时间。顾大娘和那个老妇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坐在地,瑟瑟发抖。
苏无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年轻人的尸体,从他怀里搜出一个小巧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朵跳动的火焰图案,背面则是一个“风”字。
冥火教!莫风的手下!
苏无名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瘫软在地的顾大娘:“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吧?火灵芝,到底在哪里?你和冥火教,又是什么关系?”
顾大娘早已崩溃,涕泪交加,哭喊道:“官爷饶命!民妇什么都不知道啊!是…是前几天,有个人找到民妇,给了民妇一笔钱,让民妇如果有人来问起解寒毒的药,就…就告诉他去城西的废弃砖窑找…民妇贪财,一时糊涂啊官爷!民妇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歹人…”
城西废弃砖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陷阱所在。这慈幼局,不过是个引子。
“找你的人长什么样?”苏无名追问。
“他…他蒙着脸,看不清样子,声音沙哑…对了,他右手手背上,好像有一道疤,像蜈蚣一样…”顾大娘努力回忆着。
手背有蜈蚣状疤痕的蒙面人…苏无名记下了这个特征。
线索似乎又指向了冥火教。但苏无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那封匿名信,指引他来慈幼局,是为了借冥火教之手除掉他?还是…另有深意?
他让薛环处理现场,将顾大娘和那个老妇人带回大理寺进一步询问,自己则拿着那块冥火教令牌,匆匆返回。
回到大理寺,苏无名将慈幼局发生的事告知了众人。
“冥火教!果然是这群阴魂不散的家伙!”费鸡师气得跳脚,“肯定是他们给卢小子下的毒!现在又设陷阱想害你!”
躺在床上的卢凌风听到“冥火教”和“莫风”的名字,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裴喜君轻轻按住。
“卢将军,你千万别动气…”裴喜君担忧道。
苏无名将那块刻着“风”字的令牌放在桌上:“莫风亲自派的人?他似乎很在意我们的动向。”
“他在意的,恐怕是锦盒。”卢凌风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欧阳明是他杀的,他以为锦盒在欧阳明手里,或者在我们手里。”
“但欧阳泉恐惧的是‘莲花’。”苏无名指出矛盾之处,“冥火教和‘莲花’,似乎并不是一伙的,甚至可能…是对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费鸡师捻着胡子,眯起眼睛,“或许有人想借我们的手,去对付冥火教,或者‘莲花’。”
那封匿名信…苏无名再次想到了它。送信的人,是那个“渔翁”吗?
“火灵芝…”裴喜君轻声念道着这个名字,“义兄,那顾大娘说的陷阱在城西砖窑,但我们是不是可以真的去找找火灵芝?既然对方用它来做诱饵,说明这东西可能真的存在,并且对卢将军的伤有用?”
苏无名点了点头:“喜君说得有理。鸡师公,这火灵芝,究竟是何种药物?”
费鸡师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火灵芝…乃是传说中的至阳圣药,据说是生长于地心熔岩边缘或者极热火山口的奇珍,形如赤玉,触手温润,能解天下至阴寒毒。但是…这东西老夫行医大半辈子,也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实物。是否真的存在,都两说呢。”
希望似乎又变得渺茫起来。
“无论如何,有名字,总比毫无头绪好。”苏无名没有放弃,“我会让人暗中查访,看看长安各大药铺,或者黑市,有没有关于火灵芝的消息。同时,冥火教这条线也不能放过。薛环,加派人手,秘密搜查城西那座废弃砖窑,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另外,重点查访手背有蜈蚣状疤痕的人。”
“是,大人!”薛环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半天,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中度过。费鸡师继续研究那撮香灰和裴喜君画出的残谱,试图找出更多关联。裴喜君一边帮忙,一边不时查看卢凌风的状况,喂他喝水,用温毛巾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
卢凌风大部分时间昏睡着,但每次醒来,眼神都清明而锐利,追问着案情的进展。他体内的寒毒如同潜伏的毒蛇,在金针的压制下暂时蛰伏,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平衡正在变得越来越脆弱。
黄昏时分,薛环回来了,带回了搜查城西砖窑的消息。
“大人,砖窑里外都搜遍了,没有发现冥火教徒的踪迹,但他们确实在那里待过,留下了些生活痕迹,还有…这个。”薛环递上一小块黑色的、似乎是衣服的碎片。
苏无名接过碎片,仔细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蹙:“这布料…不是寻常百姓穿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一种…药味。”
“药味?”费鸡师凑过来,拿过碎片闻了闻,脸色微变,“这味道…有点像…宫里的‘醒神香’?”
“醒神香?”苏无名一怔。那是宫廷御用的一种香料,有提神醒脑之效,极少流落在外。
“还有,”薛环补充道,“我们在砖窑附近的一个土坑里,发现了这个。”他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东西。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赤红、形状确实有些像灵芝、触手温润的块茎!
“火灵芝?!”裴喜君惊喜地叫出声。
费鸡师一把抢过,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又用小刀轻轻刮下一点粉末,放在舌尖品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真的…真的是火灵芝!虽然年份尚浅,个头也小,但确实是至阳之物!这…这怎么可能?”
陷阱之地,竟然真的找到了解药的一部分?这太不合常理了!
苏无名拿起那块小小的火灵芝,心中疑云丛生。冥火教设下陷阱,却又留下真正的解药?这说不通。除非…留下火灵芝的,根本不是冥火教!是那个送匿名信的人?他既提醒了陷阱,又提供了部分解药?他到底想做什么?
“鸡师公,这块火灵芝,够用吗?”苏无名更关心实际问题。
费鸡师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远远不够。这点分量,最多只能压制寒毒几个时辰,延缓一下发作,治标不治本。要想根除,至少需要十倍于此的成熟火灵芝。”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但终究,是看到了一丝光亮。
苏无名看着手中这块小小的、触手温热的赤玉般的灵芝,又看了看床上因为听到动静而再次醒转、眼神中带着询问的卢凌风,缓缓握紧了拳头。
无论背后之人是谁,有何目的,既然火灵芝真的存在,那么,就算翻遍整个长安,掘地三尺,他也要把它找出来!
夜色再次笼罩长安,大理寺内的灯火,依旧亮着。只是这一次,那灯光里,除了凝重,似乎又多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