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监视很快有了更具体的发现。那位进出公主府的太医署王副使,名为王德昌,在太医署任职已近二十年,精于药理,尤擅调配各类香药和滋补方剂,人脉颇广,不仅与宫中多位贵人有往来,与一些权贵府邸也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公主府只是其中之一。
据樱桃观察,王德昌这几日并无明显异常,按时到太医署点卯,偶尔外出赴宴或去某些贵人府上诊脉,生活规律。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似乎在暗中打听一些关于“安神定惊”的古方,尤其是涉及“南海香料”的配伍,这与“朱鳞珀”的功效隐隐吻合。
就在苏无名考虑是否要找个更稳妥的方式接触这位王副使,进一步探听虚实之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一切。
次日清晨,王德昌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书房内。
发现他的是府中的老仆。据老仆说,王德昌前一日傍晚从太医署回来后,心情似乎不佳,晚饭用得很少,便独自进了书房,说要整理一些医案,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直到次日清晨,老仆见他迟迟未起,敲门不应,感觉不对,强行推门而入,才发现王德昌伏在书案上,已然气绝身亡。
京兆府的差役第一时间赶到,初步勘察后认为死因是突发急症(心疾可能),现场没有明显打斗痕迹,财物也未丢失。由于王德昌是太医署官员,身份特殊,京兆府不敢擅专,立刻上报,并通报了大理寺。
苏无名闻讯,立刻带人赶到了王德昌的府邸。他心中警铃大作,这未免太巧了!他们刚刚注意到王德昌可能与公主府及“朱鳞珀”有关,此人就突然“暴毙”?
王德昌的书房陈设雅致,充满药香和书香。他确实伏在书案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医书,手边还有研好的墨和一支蘸了墨却未写字的笔,看起来就像是正在查阅资料时突然发病倒下。
但苏无名一眼就看出了不和谐之处。王德昌倒伏的姿势有些僵硬,手指微微蜷曲,指甲缝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墨迹的暗色污渍。他的脸色并非心疾突发常见的绀紫或苍白,而是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灰败,嘴角有一丝已经干涸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痕迹。
“让开,让费爷看看!”费鸡师挤开围观的差役,凑到尸体前,先是凑近闻了闻,又翻开王德昌的眼皮看了看,再用银针探了探他的口鼻和指尖。
“不是心疾。”费鸡师断言,声音压得很低,“是中毒。一种发作不算太快,但会让人逐渐麻痹、窒息而死的毒。看这迹象,中毒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前后。他指甲缝里的污渍,可能就是毒物残留,或者挣扎时碰到了什么。”
中毒!苏无名心中一凛。果然是他杀!
“能看出是什么毒吗?”
“有点像‘幽萝藤’的提炼物,混了点别的,具体得回去验。”费鸡师眯着眼,“这毒下得隐蔽,可能混在饮食、茶水,或者…熏香里。”
苏无名立刻下令仔细搜查书房,尤其是王德昌可能接触过的饮食器皿、茶具、熏香炉等。差役们小心翼翼地翻查,很快,在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青瓷香炉里,发现了异常。
香炉里积着薄薄一层香灰,但灰烬的颜色和质地有些特别,与书房内其他熏香的气味也略有不同。费鸡师用小勺取出一些,仔细辨认,又闻了闻,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这香灰…里面掺了东西。除了寻常的香料,好像还有…极少量被烧过的、某种药材的碎末,气味被香料掩盖了,但逃不过费爷我的鼻子!”他迅速取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将香灰倒出,用银针细细拨弄分离。
很快,他从灰烬中挑出几粒极其微小、几乎与香灰融为一体的深褐色颗粒,放在鼻尖嗅了又嗅,又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动作快得苏无名来不及阻止),立刻“呸呸”吐掉。
“没错!是‘梦幽草’晒干研磨后的颗粒!这玩意儿本身有微弱的安神作用,但若是与‘幽萝藤’的汁液混合燃烧,产生的烟气就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中毒,初期像困倦,进而麻痹,最后窒息!好阴毒的手段!”费鸡师骂骂咧咧,“下毒的人是个行家,用量控制得极准,既能让他在预期时间内毒发,又不会立刻毙命留下明显挣扎痕迹,伪装成急病!”
伪装成急病…这手法,与南城那个暴死的香料掮客同行,何其相似!都是灭口,都是伪装成疾病或意外!
苏无名眼神锐利地扫过书房。凶手是如何潜入书房下毒的呢?王德昌吩咐了不得打扰,门窗也未见强行闯入的痕迹。是熟人?还是用了其他方法?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王德昌面前摊开的那本医书。那是一本前朝编纂的《南海异闻录》,里面记载了不少南海的奇花异草、香料矿产。书正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赫然有关于“朱鳞珀”的记载,旁边还有王德昌用朱笔做的批注:“性热,需以寒引…与赤焰相冲…鹤阁旧档或载其详…”
朱鳞珀!赤焰!鹤阁旧档!
王德昌死前,果然在查这些东西!而且他似乎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甚至联想到了鹤阁旧档!
苏无名的心跳加快了几分。他小心地检查那本书和书案,在书页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质地特殊的浅黄色纸笺。纸笺上空无一字,但对着光看,能隐约看到一些极淡的、水印般的纹路,像是一种特殊的标识。
“这是…‘典签’用纸。”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无名回头,只见卢凌风在裴喜君的搀扶下,竟然又出现在了现场!他脸色依旧不好,但眼神却灼灼发亮。
“凌风?你怎么又来了?”苏无名皱眉。
“听到消息…躺不住。”卢凌风简略道,目光落在那张纸笺上,“典签…是宫中…和内侍省一些重要机构…用于内部传递简要密令或标识的专用纸张,纸质特殊,有水印暗记,外人难以仿制。王德昌…一个太医署副使,怎么会有这个?”
太医署官员,拥有内侍省典签用纸?这绝对不正常!太医署隶属殿中省,与内侍省是两个系统。除非…王德昌私下与内侍省的某些人或机构有秘密往来,并且涉及需要保密的事项。
内侍省掌管宫廷事务,宦官云集,权力不小,且更容易接触到宫廷最隐秘的角落。鹤阁当年虽未必直属内侍省,但与其有交集完全可能。
“难道…指使王德昌查朱鳞珀和鹤阁旧档的,是内侍省的人?”薛环猜测道。
“或者…是通过内侍省传递命令的…某位宫中贵人。”苏无名补充道,心中闪过太平公主和太子李隆基的身影。这两位都有能力动用内侍省的关系。
但那张典签纸是空白的,无法指向具体是谁。
“查王德昌近日所有往来,尤其是与宫中、内侍省人员的接触。还有,他家中所有的文书、笔记,全部仔细筛查,看看有没有关于朱鳞珀、赤焰砂、鹤阁,或者任何异常记载。”苏无名下令。
然而,接下来的搜查却令人失望。王德昌的书房和卧房都被清理得异常“干净”,除了那本摊开的《南海异闻录》和夹着的空白典签纸,再找不到任何与这些关键词相关的文字记录。显然,凶手在毒杀王德昌后,很可能还仔细清理或销毁了其他可能暴露秘密的物品。
线索,似乎再一次被掐断在王德昌这里。
“又是灭口…”薛环咬牙切齿,“这些家伙,动作太快了!”
苏无名沉默着。对方似乎总能料敌先机,在他们刚刚触及关键节点时,就迅速清除掉可能泄密的环节。这种被人在暗中牢牢掌控节奏的感觉,非常糟糕。
“未必…全无收获。”卢凌风缓缓开口,他走到书案旁,仔细看了看王德昌批注的那行字,“‘性热,需以寒引…与赤焰相冲…’ 这似乎是…在探讨朱鳞珀的药性,或者…某种用法?‘鹤阁旧档或载其详’…说明他确实在寻找鹤阁的记录,并且认为里面可能有答案。”
“寒引…赤焰…”苏无名咀嚼着这两个词。赤焰,很可能指的就是赤焰砂。朱鳞珀性热,需要“寒引”来调和或激发?而它与赤焰砂又是相冲的…这听起来,更像是在描述某种…配方?或者…相生相克的原理?
难道朱鳞珀和赤焰砂,是某种特殊配方或仪式的关键材料?鹤阁旧档中记载的,可能就是这种配方或仪式的详细内容?
这个推测让整个事件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和危险的色彩。牵扯到前朝秘辛、稀有材料、隐秘配方…这绝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或政治斗争,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惊人、甚至更荒诞的目的。
“费老,‘幽萝藤’和‘梦幽草’,来源好查吗?”苏无名转向费鸡师。
费鸡师挠头:“‘幽萝藤’多生于西南瘴疠之地,中原罕见,但一些大的药材商或者宫里可能会有存货。‘梦幽草’就更偏了,听说西域某些部落用它来制作迷幻药剂,长安城里…除了太医署这种地方,恐怕只有极少数专走偏门的黑市药贩子才弄得到。”
又是太医署!或者与太医署有关联的黑市渠道!
苏无名感觉,太医署已经成了漩涡的中心。王德昌的死,说明太医署内部很可能有问题,至少有人与外界勾结,利用职务之便提供毒药或信息。
“看来,必须对太医署进行更深入的调查了。”苏无名沉声道,“但不能再明着来。对方警觉性很高,我们稍有动作,就可能招致更激烈的反扑和灭口。”
“或许…可以从王德昌的社会关系入手,尤其是那些可能与他有共同‘兴趣’(指查探朱鳞珀等)的人。王德昌不是第一个查这个的,那个焦尸生前可能也在查。他们之间,或许有某种联系。”裴喜君提议道。
苏无名点头:“喜君说得对。薛环,你带人暗中查访王德昌的亲友、同僚、以及他经常来往的药商、方士,看看能否找到其他也在暗中打探类似事物的人,但务必要隐蔽。”
“是!”
众人离开王德昌府邸时,天色已近正午。阳光刺眼,却驱不散心头越来越重的疑云。王德昌的死,像是一记警钟,也像是一个新的路标,指向了更幽深、更危险的领域——内侍省、神秘的配方、以及那个似乎无所不在、总能快人一步的幕后黑手。
苏无名将卢凌风和裴喜君送回西明寺,自己则返回大理寺。他需要静下心来,重新梳理所有线索,找出那个被忽略的、可能连接一切的关节点。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不久,一个负责清理现场的小太监,趁人不注意,悄悄将王德昌书案上那方普通的砚台底下压着的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碎纸屑,揉进了袖中。那纸屑上,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被水浸过一半的印鉴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