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的出租屋,已经是三天后。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中的尘埃缓慢浮动。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杂乱,拥挤,带着城市特有的疏离感。堂叔送我到家门口,塞给我一沓皱巴巴的钱和几张皱巴巴的符纸,眼神复杂地看了我胸口一眼,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背影仓促,仿佛要尽快逃离什么。
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冰箱压缩机启动时沉闷的嗡鸣。
我靠在门板上,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我下意识地撩起t恤,低头看向胸口。
那个乌青的手印还在。
颜色确实变淡了,从之前的死黑变成了暗紫色,边缘有些模糊,像一块陈年的淤伤。但它并没有消失,反而呈现出一种更清晰的轮廓——五指纤细,指尖的位置尤其清晰,甚至能看出指甲的弧度。它不再传来阴冷或悸动,只是静静地印在那里,像一道无法洗去的烙印,带着一种诡异的……存在感。
我尝试用热水用力搓洗,皮肤搓红了,那印记却毫无变化,仿佛它并非存在于皮肤表面,而是更深的地方。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应,通过这印记,隐隐连接着远方,连接着那棵笼罩在暗红阴影下的老槐树。那不是秀娥的恨,也不是婴灵的毒,而是一种更混沌、更庞大的“注视”。它沉寂着,却无处不在。
接下来的日子,我试图回归正常生活。找工作,投简历,挤地铁,吃外卖。城市的喧嚣和忙碌像一层厚厚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那个恐怖夜晚的记忆。白天,我混在人群里,看起来和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
但只要独处,尤其是在夜晚,那种异常的寂静就会降临。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膜。窗外的车流声、邻居的电视声、楼下的吵闹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细微的、仿佛幻觉般的声响——有时是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有时是极遥远的、若有若无的啜泣,更多时候,是一种低沉的、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嗡鸣。
我的睡眠变得极浅,且多梦。不再是秀娥记忆的碎片冲击,而是一些更离奇、更压抑的梦境。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暗红色走廊里,墙壁是柔软而冰冷的,像某种生物的腔体;梦见老槐树的根须如同活物,在城市的柏油路面下悄然蔓延;有时,甚至会梦见一个蜷缩的、暗红色的影子,就站在我的床角,无声地“看”着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纯粹的“存在”。
醒来时,胸口那暗紫色的印记,往往会传来一阵微弱的、类似共鸣的温热。
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开始留意一些细微的变化。出租屋角落里,偶尔会发现一两片枯死的、暗红色的槐树叶片,而我住在五楼,窗外根本没有槐树。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有时会带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更诡异的是,我发现我对一些特定的气味异常敏感——比如陈年的胭脂味、潮湿的泥土味,还有……婴儿襁褓的气息。这些气味会突然出现在空气中,转瞬即逝,却总能让我胸口印记微微发热。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难以融入周围的世界。同事觉得我孤僻,朋友觉得我疏远。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被一个无形的、庞大的东西慢慢同化。我的感知正在被扭曲,我的边界正在模糊。我不是在“被追杀”,而是在被一种更缓慢、更彻底的方式……“消化”。
那天,我路过一个香火鼎盛的寺庙。犹豫再三,我还是走了进去。殿内烟雾缭绕,诵经声低沉庄严。我学着别人的样子,跪在蒲团上,闭上眼,试图祈求内心的平静。
然而,就在我心神稍定的刹那——
胸口那暗紫色的印记,猛地传来一阵灼痛!不是之前的温热,而是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那不再是秀娥的哭泣或婴灵的啼叫,而是那棵“孽”之槐树方向传来的、一种极其低沉、缓慢的……脉动。像一颗沉睡的、冰冷的心脏,在遥远的地方,缓缓搏动了一下。
咚……
伴随着这声脉动,殿内原本庄严肃穆的诵经声,在我耳中陡然变调,变得扭曲、诡异,仿佛无数冤魂在哀嚎。缭绕的香烟也不再是清香,而是带着一股陈年坟土的腐朽气息。
我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全是冷汗。周围香客一切如常,只有我,像个闯入异域的怪物,与这祥和格格不入。
我踉跄着冲出寺庙,站在喧嚣的街头,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胸口那暗紫色的手印,灼痛感渐渐消退,但那种被庞大存在“标记”和“连接”的感觉,却更加清晰了。
我抬起头,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视线仿佛穿越了钢筋水泥的丛林,落在了那个偏远村庄的村口。
它在那里。一直都会在。
而我,无论逃到哪里,都不过是它延伸出来的、一道活着的影子。
一个穿着老旧中山装、戴着一副圆框墨镜的干瘦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了街对面。他手里拿着一个罗盘,墨镜后的“目光”似乎正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胸口的印记上。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转身,拄着一根竹杖,慢悠悠地汇入了人流。
新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我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