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刺骨髓。我的手指像被冻住一样,僵在半空,离那金属疙瘩只有寸许距离。门外,拾荒老人的催促和敲门声如同催命符,一声声砸在心上,与左肩那愈演愈烈的刺痛、骨骼里尖锐的呜咽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我死死缠住。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密集起来,淅淅沥沥渐渐连成一片,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在屋顶奔跑。屋子里仅有的那盏落地灯,灯丝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光线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明暗交替间,墙壁上的影子被拉扯得扭曲变形,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开门……”老人的声音透过门板,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仿佛被雨水浸泡过的沙哑,“最后的时辰……要到了……那‘拴鬼契’……压不住它了……”
拴鬼契!他果然知道!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压不住了?所以这张烧了一半的黄纸,真的是一道即将失效的脆弱屏障?
“你……你到底是谁?!”我鼓足全身力气,对着门缝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你想怎么样?!”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短暂的寂静里,只剩下雨声和我粗重的喘息。然后,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
他顿了顿,像是侧耳倾听着什么,然后缓缓道:“你听见了吗?它在你骨头里叫……它饿了……它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我当然听见了!那呜咽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我的耳膜深处回荡,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贪婪。左肩的冰冷不再仅仅是感觉,它开始向四周蔓延,像墨汁滴入清水,一点点蚕食着我的体温,我的力气。那只无形手的按压,变成了抓挠,指甲刮擦骨骼的错觉让我几欲呕吐。
“打开门……”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让我进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生机?我还能相信他吗?这个来历不明、行为诡异的老人,他留下“拴鬼契”是帮我还是害我?他现在出现,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
可是……我还有选择吗?
就像他说的,最后的时辰要到了。我能感觉到,体内的某种平衡正在被打破,那个“回头客”的力量正在急剧膨胀。窗帘无风自动,屋内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霜。落地灯“啪”地一声彻底熄灭,黑暗如同实质般涌来,瞬间吞噬了一切。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只有左肩处那彻骨的冰冷和抓挠感,以及耳中越来越响的、非人的呜咽,证明着我还活着,正身处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双眼睛。不是通过视觉,而是直接印在意识里——一双空洞、死寂、充满了无尽怨恨的眼睛,正透过我的左肩,冷冷地“注视”着我。
它要出来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我不能再犹豫了!
“我开!我开门!”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手指疯狂地摸向门把手,不再顾忌那刺骨的冰凉,猛地一拧——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用力将门向内拉开——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如注的暴雨,和楼道里声控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了空荡荡的走廊。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我的裤脚,带着一股土腥和铁锈的混合气味。
他……他人呢?
我僵在门口,茫然四顾。刚才那清晰的敲门声,那沙哑的对话,难道都是我的幻觉?
就在这时,左肩的抓挠感和呜咽声,达到了顶点!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刺骨的力量,猛地从我左肩迸发出来,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意识!我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被硬生生从身体里扯了出去,向后倒飞!
最后的知觉,是看到自己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软软地瘫倒在门口的水渍里。左肩的位置,衣服被无形的力量撕裂,裸露的皮肤上,那个青黑色的手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狰狞,仿佛刚刚被烙铁烫上去一般,甚至还在微微冒着诡异的、冰冷的黑气。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将我彻底吞噬。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我重新“睁开”了眼睛。或者说,恢复了某种感知。
我发现自己飘浮在出租屋的天花板下方,像一个旁观者,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我的身体,还躺在门口的地上,一动不动,脸色灰白,瞳孔涣散,已然没有了生机。
而在我的身体旁边,蹲着那个佝偻的拾荒老人。他不知何时进来的,草帽滴着水,破旧的中山装湿透了,紧贴在干瘦的身躯上。他正低头,用那双枯柴般的手,在我尸体左肩那个狰狞的手印上,飞快地涂抹着什么。暗红色的、像是朱砂混合了其他东西的粘稠液体,被他用手指蘸着,在手印周围画下一个个与那张黄纸钱上相似的、扭曲的符文。
他的动作娴熟而专注,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模糊,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随着符文的完成,那个青黑色的手印,仿佛活了过来,像心脏一样微微搏动了一下,然后颜色开始慢慢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在皮肤下,只留下周围一圈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诡异符文。
老人停下了动作,缓缓抬起头。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雨后天际的微光中,显得异常苍白和疲惫。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他看着我尸体的方向,又像是透过尸体,看到了飘浮在空中的、我的“意识”,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弧度,似悲似喜,似怜悯似贪婪。
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暗红色液体,沙哑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混沌的意识里:
“成了……又一个‘容器’……老祖宗的路……还没断……”
容器?老祖宗的路?
还没等我理解这话的含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传来,将我的意识猛地拽向下方,拽回那具冰冷的、已经死去的身体里。
在意识与身体重新融合的刹那,无边的冰冷和死寂将我淹没。
但这一次,那左肩的刺痛、那骨骼里的呜咽,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万物终结般的虚无和寂静。
我的眼睛,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拾荒老人站起身,压了压草帽,像个完成任务的工匠,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和黎明的微光里。
门,轻轻掩上。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我冰冷的尸体。
不。
或许,已经没有“我”了。
只有一个被“回头客”占据的,冰冷的容器。
而那个十六岁夜晚的转身,最终付出的代价,远比熄灭一盏阳火灯,要沉重得多。
它熄灭的,是整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