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暗红色的沉寂中坍缩,又在一片混沌的嗡鸣中重新拼凑。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碎片,缓慢上浮。首先恢复的是触觉——冰冷,粘稠,沉重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被浇筑在水泥中。然后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细微的蠕动感,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尖,同时轻轻刺探着我的皮肤,我的神经,甚至试图钻入我的骨髓。
我猛地睁开眼。
没有光。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连一丝一毫光线都不存在的、实质般的浓墨。
我在哪里?
记忆潮水般涌回:雨夜,槐树,金属盖,暗红的光芒,秀娥扭曲的鬼脸,婴灵的啼哭,还有……柳文谦最后那句“血启局终”的低语。
我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的是湿冷、粗糙的壁垒。我似乎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竖井般的空间里,身体被粘稠冰冷的泥土半包裹着。是那个埋金属盖的坑?但我明明记得最后被吸了进去……
挣扎是徒劳的。空间太小,束缚太紧。我像一只被松脂包裹的昆虫,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
但很快,我发现了更可怕的事情。
我的感知,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延伸。
我“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以我为中心,无数条纤细、冰冷、如同植物根须般的“脉络”,向着无尽的黑暗深处蔓延。这些脉络中,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信息。是百年的孤寂,是蚀骨的怨恨,是绝望的爱,是懵懂的毒,是懦弱的悔……是秀娥,是婴灵,是柳文谦,是这片土地吸收的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体。
而我,成了这个庞大、黑暗网络的一个节点。胸口的暗紫色印记,不再是简单的标记,它像是一个接口,一个旋涡的中心,将这些冰冷污浊的“信息流”源源不断地吸入,又缓缓吐出,参与着某种缓慢而庞大的循环。
我尝试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声带仿佛已经退化。恐惧如同冰水,浸透每一个细胞,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我不仅被困住了,更在被“同化”。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正在被这无尽的怨念之网慢慢冲刷、稀释。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在绝望的深渊里,一些残破的影像,透过那冰冷的脉络,断断续续地流入我的意识。不是清晰的记忆,更像是这个“孽”本身记录的碎片:
我看到百年前的雨夜,柳文谦跪在坑边,埋下金属盖时,眼中那决绝之下,深藏的一丝近乎祈祷的希冀——他或许并非想制造永恒的囚笼,而是渴望一个彻底的“了断”,哪怕代价是共同的沉沦。
我看到秀娥的怨念在漫长岁月中,如何从单纯的被背叛之恨,逐渐混杂了对那个未出世孩子的愧疚和疯狂,最终演变成一种吞噬一切的、扭曲的“保护欲”。
我看到那婴灵懵懂的怨毒,如何在与母亲怨念的融合中,变得既依赖又充满破坏欲……
这些碎片如同毒药,侵蚀着我仅存的自我。但同时,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闪烁着:柳文谦的“局”,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囚禁吗?那“血启局终”的“终”,难道就是永恒的循环折磨?
不。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危险的念头浮现:柳文谦或许无力化解这浓烈的“孽”,但他是否试图……“转化”它?利用这地脉水络和槐树为基,构建一个巨大的“过滤”或“沉淀”装置?而承载了他血脉或灵魂碎片的后世之人(我),就是启动并最终承载这转化结果的“容器”?
这个“局”,不是杀戮,而是一场旷日持久、凶险万分的……“净化”?只是这净化的过程,对于“容器”而言,与毁灭无异。
这个猜测让我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现在的痛苦,我意识的消融,是否正是这“净化”过程的一部分?我要么被这怨念彻底同化、成为“孽”的新载体,要么……在极限的痛苦中,找到一丝掌控这力量、或者与之分离的契机?
没有答案。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循环。
但这一次,绝望中似乎生出了一点不同的东西。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观察。我开始不再抗拒那些涌入的怨念碎片,而是尝试去“理解”它们,去追溯每条冰冷脉络的源头。
我“感觉”到那条连接此地与城市旧河道的水脉,其中流淌的怨气似乎最为稀薄,仿佛经过了一定的“沉淀”。我“感觉”到槐树主干中,秀娥和婴灵的核心怨念虽然庞大,却并非铁板一块,有着细微的、可以利用的裂隙……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如同用赤裸的神经去触摸沸腾的油锅。每一次尝试,都让我的意识濒临崩溃的边缘。
但我没有停下。
因为停下,就是永恒的黑暗。
在这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我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挖掘”——不是用铲子,而是用我即将消散的意识,去探索这个囚禁我的“局”的每一个角落,去触摸那百年怨孽的每一条根须。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最终会通向哪里。
或许,我会彻底疯掉,成为这黑暗网络的一部分。
或许,我会找到那个传说中的“终”。
又或许……
在这无边的死寂里,最先被磨灭的,是时间,最后被消磨的,是意识。而在这两者之间,那点不肯熄灭的、名为“我”的微光,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燃烧着,探索着这片由他人罪孽与痛苦构筑的、永恒的夜。
故事,似乎结束了。
又或者,另一种更漫长、更寂静的叙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