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透过一层脏污的毛玻璃,勉强渗进这间廉价旅馆的房间。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睁着眼,看着光线在斑驳的天花板上缓慢移动。身体像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每一寸骨头都透着酸软,每一块肌肉都残留着过度紧张后的颤抖。胸口不再有滚烫的灼痛,银项链贴着的皮肤一片冰凉,仿佛昨夜那场爆发耗尽了它全部的生命。掌心被钥匙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一道暗红色的、微微凸起的硬痕。
结束了?
我慢慢坐起身,关节发出僵硬的“嘎吱”声。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没有低语,没有窥视感,没有那种如影随形的阴冷。窗外传来早市模糊的喧嚣,汽车鸣笛,小贩叫卖——属于活人的、正常世界的声音。
这种“正常”,此刻听起来却如此陌生,甚至……虚假。
我踉跄着走到窗边,撩开油腻的窗帘一角。楼下街道,行人匆匆,车流不息,阳光刺眼。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我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我身体里多了一点东西。一点冰冷、沉重、蛰伏在灵魂深处的“异物”。它很安静,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但我知道它在那里。是那个从石坛里出来的“东西”吗?是胡家积累的孽债?还是……别的什么?
奶奶的信,“毁之,或可断孽;用之,必堕无间。”我用了。用我的血,胡家的血,开启了它。我堕入“无间”了吗?还是说,这种诡异的“平静”,本身就是无间地狱的开始?
肚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提醒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的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我必须出去,找点吃的,活下去。
我用冷水泼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瞳孔深处残留着一丝驱不散的惊悸。我套上兜帽,拉高领口,尽可能遮住脸,像个小偷一样溜出了旅馆。
街边的早餐摊冒着热气,食物的香味飘来,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买了一杯最烫的豆浆和两个包子,坐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可怜的暖意。周围的人在高声谈笑,抱怨着物价,讨论着新闻,他们的世界鲜活而具体。而我,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听说了吗?城西那边,就那栋很高的写字楼,昨晚出大事了!”隔壁桌一个中年男人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抬头,心脏骤停。
“啥事啊?着火啦?”他同伴问。
“比着火邪乎!”男人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传播秘闻的兴奋,“说是地下车库,好像是负三层吧,半夜里跟地震似的,轰隆一声!早上保安去看,好家伙,一堵墙塌了,里面露出来个老大的洞,黑黢黢的,往外冒冷气!邪门的是,清理的时候,在碎石头底下,发现了一具……哎,说是尸体都不像了,干瘪得跟木乃伊似的,穿着件破袍子,手里还死死攥着把断了的铜尺子!”
铜尺子?!守夜人!
我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豆浆洒了一身。我浑然不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冷。他……他还是没逃出来……为了挡住“它们”……
“啧,估计是哪个流浪汉死里头了吧,这年头……”同伴不以为意。
“流浪汉穿那样?拿那玩意儿?警察都来了,封锁了,说是可能涉及什么……古迹?屁的古迹!我看就是邪性!那楼本来就不干净,听说前年还有个加班跳楼的……”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耳边嗡嗡作响。守夜人死了。那个神秘、强大、最后时刻试图保护我的人,死了。死在了那栋吞噬一切的楼里。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没有听他的警告,执意去了祖宅,开启了石坛?
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早餐摊,重新躲回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气。
守夜人的死,像一口警钟,敲碎了我刚刚生出的一丝侥幸。诅咒没有解除,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凶险的方式延续着。“它们”没有被消灭,守夜人用生命证明了我的想法多么天真。而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是福是祸,根本无法预料。
我该怎么办?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下去,直到身体里的“东西”爆发,或者被“它们”找到?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短信,是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
我盯着屏幕上那串数字,心脏狂跳。会是谁?守夜人的同伴?还是……“它们”?
犹豫了很久,直到铃声快要挂断,我才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几秒钟后,一个极其沙哑、仿佛声带被撕裂过的、完全陌生的男人声音,缓缓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他……死了。”
我屏住呼吸。
“东西……在你身上?”那个声音问。
我依旧沉默,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听着,”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不想像他一样,明天下午三点,西山公墓,东南角,第七排,第四个墓碑。一个人来。”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我握着手机,浑身冰冷。不是“它们”。是守夜人那边的人?他们找我干什么?为守夜人报仇?还是……也对我身体里的“东西”感兴趣?
西山公墓……又是西山。静心庵在西山,现在约在公墓。这绝不是巧合。
去,还是不去?
我看着巷口透进来的一小片惨白的天空,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放在棋盘上的棋子,被无形的手拨弄着,走向下一个未知的格位。反抗?我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逃避?守夜人的下场就在眼前。
良久,我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
去吧。是陷阱,也得踩进去。无论如何,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我走出小巷,重新融入街上的人流。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我知道,从那个除夕夜收到红包开始,我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每一步,都踩在深渊的边缘。
下一个回合,就在那座埋葬着无数秘密的墓园里等着我。
而我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下,被拉得细长、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后,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