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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钉的阴毒,远超想象。

那冰寒刺骨的痛楚,如同活物,顺着肩胛的伤口,一丝丝啃噬着筋骨,蔓延向心脉。陆仁贾的意识在混沌与清醒间沉浮,耳边是嗡鸣,眼皮重若千斤。他只记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曹督公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闪过一丝惊怒的眸子,以及宴席上骤然爆发的混乱与尖叫。

再次恢复些许知觉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安静。

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意的檀香。

这并非他侦缉司值房那带着血腥和陈旧卷宗气的味道,也非诏狱里那令人作呕的霉腐气。这香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隐秘。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

入眼并非熟悉的床帐,而是一间陈设古朴,却处处透着奢华的密室。墙壁是厚重的石材,不见窗户,唯有几盏镶嵌在壁上的青铜灯盏,跳跃着稳定的火光,将室内照得半明半暗。身下躺着的是一张紫檀木榻,铺着触感冰凉丝滑的墨绿色锦缎。空气里弥漫着那清冽檀香,以及……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和金疮药辛辣的气息。

他动了动,左肩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闷哼出声,额头上立刻沁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

一个清冷,却并非他预想中属于张阎或任何医官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陆仁贾猛地转头——这个动作再次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只见曹正淳,那位权倾朝野、杀人如麻的九千岁,此刻竟就坐在他榻边的酸枝木圆凳上!

曹正淳已褪去了那身繁复的蟒袍官服,只着一件玄色暗纹的常服,更显得身形瘦削挺拔。他脸上惯常的阴鸷与冷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专注的平静。他手中,正拿着一个白瓷药瓶,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沾着些许墨绿色、气味辛辣的药膏。

“督公……”陆仁贾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他挣扎着想坐起行礼,却被曹正淳一个眼神制止。

“躺好。”曹正淳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七星钉之毒,已侵入肌骨。若非你内力已有小成,加之杂家以真气护住你心脉,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

说着,他俯下身。

距离瞬间拉近。

陆仁贾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曹正淳眼角细微的纹路,能闻到他身上那混合了檀香和一丝冷冽的、独属于上位者的气息。这让他浑身僵硬,比面对刺客时还要紧张。

曹正淳的手指,带着常年握笔持印形成的薄茧,以及一丝属于顶尖高手的、稳定的微凉,触到了陆仁贾肩胛处裸露的皮肤。

那里,衣物已被剪开,伤口狰狞地外翻着,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

药膏触及伤口的刹那,一股灼热混合着刺痛的奇异感觉猛地炸开,陆仁贾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牙关紧咬。

“忍着。”曹正淳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动作却细致得惊人。他的指尖力道均匀,将那墨绿色的药膏一点点、一丝不苟地涂抹在伤口及其周围,确保药力能渗透进去。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为一个下属疗伤,倒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古玩,或批阅一份关乎国运的奏章。

密室内安静得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交错的、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陆仁贾能感觉到那微凉指尖在皮肤上的移动,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气氛,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自己刚穿越时,在督公值房外那生死一线的恐惧,闪过诏狱里的挣扎,闪过一次次内卷攀升的艰辛……而如今,这位掌控他生死、让他敬畏如神魔的九千岁,竟在亲手为他敷药。

这比任何奖赏或威胁,都更让他心惊肉跳。

“为何要挡?”忽然,曹正淳开口,声音低沉,在密闭的石室里带着回响,“以你的机变,当时有更稳妥的法子。”

陆仁贾睁开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督公若有恙,东厂必乱,卑职……也好不了。”

这是实话,却并非全部实话。其中有多少是下意识的冲动,有多少是经过利弊权衡的赌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曹正淳凝视了他片刻,那双眼睛里似乎有无数暗流涌动,最终却归于平静。他并未评价这个回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干净的纱布覆在涂好药膏的伤口上,然后,竟亲手拿起一旁的绷带,绕过陆仁贾的胸前和臂膀,开始包扎。

他的动作熟练而稳定,丝毫不逊于专业的医官。玄色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摩擦过陆仁贾的脊背,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变得极近,几乎是呼吸可闻。陆仁贾甚至能感觉到曹正淳平稳的呼吸拂过他耳侧的头发。这过于亲近的接触,在这隐秘的密室中,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悖于常理的暖昧。这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种基于权力、恩宠、生死交织而产生的,更加复杂难明的东西。

“你这‘卷王’之名,如今是实至名归了。”曹正淳忽然低笑一声,打破了沉寂,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弄,“连挡刀子,都比旁人卷。”

陆仁贾心中一凛,忙道:“卑职不敢……”

“有何不敢?”曹正淳打断他,手指灵巧地打好绷带的结,动作轻柔,与他话语中的锋芒形成对比,“杂家身边,就需要你这等敢‘卷’,也能‘卷’之人。好好养着,这条命,以后还有大用。”

说完,他直起身,退开两步,重新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他拿起一旁的白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上沾染的些许药渍,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睥睨众生的九千岁姿态。

仿佛刚才那亲手敷药、气息交织的一幕,只是陆仁贾重伤下的幻觉。

“谢……谢督公救命之恩。”陆仁贾垂下眼睫,低声道。

曹正淳将擦手的白巾随意丢在一旁的银盆里,发出轻微的“啪”声。

“记住今日这痛,”他转身,走向密室那扇沉重的、不知通往何处的门,声音冷了下来,“也记住今日是谁救了你的命。陆仁贾,莫要让杂家失望。”

话音落下,密室门无声滑开,玄色的身影融入门外的黑暗中,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

密室内,再次只剩下陆仁贾一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清冽檀香,肩胛处药膏带来的灼痛,还有……脊背上似乎仍未散去的、那微凉指尖的触感,与空气中弥漫的、权力与生死之间滋生的、难以言说的暖昧余温。

他躺在冰冷的锦榻上,望着石室顶部跳跃的灯影,心中波澜起伏。

这一次,他赌对了。

但下一次呢?

这条用“卷”铺就,用鲜血浇灌,如今更缠绕上九千岁亲手系上的绷带之路,究竟通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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