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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深秋,京城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东厂理刑千户陆仁贾的值房内,却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骨炭在雕花铜盆里烧得正旺,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

陆仁贾身上那袭象征千户权柄的猩红官袍已经脱下,随意搭在一旁的紫檀木架子上。他只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贴里常服,更衬得脸色有些苍白,那是之前重伤初愈后留下的痕迹,也像是对这身不由己的宦海生涯的一丝无声抗议。

他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微阖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值房里静得只剩下炭火的轻响和他均匀的呼吸声。与门外侦缉司院落里番子们急促的脚步声、压低嗓音的禀报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刑具碰撞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场惊心动魄的督公寿宴刺杀,仿佛已是昨日云烟。他以身为盾挡下的那一记杀招,几乎去了他半条命。随后而来的苗疆同心蛊,更是将他拖入了生不如死的深渊。如今,伤疤犹在,蛊毒暂伏,一切都似乎平息下来。

但陆仁贾心里清楚,这平静的水面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大人。”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张阎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他如今是侦缉司说一不二的实权档头,陆仁贾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坚固的盾。他手中捧着一份厚厚的卷宗,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跳动的烛光下更显凶悍,但看向陆仁贾的眼神,却带着近乎虔诚的恭敬。

“药王谷今年的‘绩效考评’初册送来了,还有他们依约上缴的第一批特制伤药和解毒丹。”张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谷主亲笔信,言辞…甚是谦卑。”

陆仁贾没有睁眼,只是敲击扶手的指尖顿了顿,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药王谷。那个曾经超然物外、连朝廷面子都敢驳的江湖圣地。如今,也不得不按照他陆仁贾制定的“工效考成法”,按时递交绩效报告,接受东厂(某种意义上是他个人)的考评。那份用上等宣纸、工笔小楷写就的“绩效册”,以及随之而来的珍稀丹药,比任何鲜血和杀戮都更能彰显他此刻掌握的权柄。

这不是普通的权力,这是一种能扭曲规则、让桀骜者低头、将不可能变为现实的“妖异”之力。

“放着吧。”陆仁贾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谷主,丹药成色若低于上季,考评降等,明年他们的‘贡赋’额度减半。”

“是!”张阎躬身应下,将卷宗轻轻放在公案一角,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纸页,而是灼热的烙铁。

权柄。

陆仁贾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它如今就像他体内蛰伏的同心蛊,带来无与伦比的力量与便利,却也随时可能反噬,啃噬他的心神,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曹督公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太子若有似无的拉拢,清流们咬牙切齿的诅咒,江湖上愈演愈烈的“杀厂狗”盟约……还有那隐藏在迷雾之后,可能与苗疆蛊王、白莲余孽乃至朝中更高层勾结的势力。

这一切,都因为这越来越重的权柄,而紧紧缠绕在他周围。

“江湖上,有什么新动静?”陆仁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旧闭目养神。

张阎立刻回道:“少林和武当那帮秃驴牛鼻子,被大人您的‘四象离间策’弄得焦头烂额,为了几处香火地和一本据说失传的经书吵得不可开交,暂时是没空来找我们麻烦了。不过…漕帮那边,林大小姐回去后似乎整合了不少势力,最近沿运河的兄弟们回报,漕帮船只调动频繁,目的不明。”

林大小姐,漕帮千金。那个曾在画舫与他赌局,又在他重伤时夜探的江湖女子。陆仁贾脑海中闪过一双倔强又复杂的眼眸。他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心腹番子在门外低声道:“启禀千户,宫里有内侍前来,说是陛下有口谕。”

陆仁贾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瞬间,张阎仿佛看到有两簇幽深的火焰在陆仁贾眼底燃起,那不再是往日里那种带着戏谑和算计的光芒,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而锐利的光,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虽未挥动,已煞气逼人。

他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并未立刻去接那猩红的官袍,只是整理了一下玄色常服的衣领和袖口。

“请。”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平稳无波。

值房的门被完全打开,秋日的凉风裹挟着肃杀之气涌入,吹得盆中炭火明灭不定。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宫中服色的内侍,手持拂尘,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台阶下,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

内侍的目光落在陆仁贾身上,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中:

“陛下口谕:闻陆卿身体渐愈,朕心甚慰。今有北镇抚司呈报,关外有前朝余孽密谋,涉及边镇军备,事体重大。着东厂理刑千户陆仁贾,即日起,协理侦办此案,一应所需,厂卫皆需配合。望卿再展‘妖智’,为朕分忧,勿负朕望。”

口谕不长,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

协理侦办!涉及边镇军备!厂卫配合!

这几个字,每一个都重若千钧。北镇抚司那是锦衣卫的核心,向来与东厂既有合作更有竞争。皇帝此举,分明是要借他陆仁贾这把“妖刀”,去搅动厂卫之间乃至边镇的浑水!是进一步的重用,也是更凶险的试探。

院落里所有明里暗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玄色常服的少年千户身上。

陆仁贾脸上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或惶恐不安的表情。他只是微微躬身,对着皇宫的方向行了一礼,声音依旧平静:

“臣,陆仁贾,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内侍宣完旨意,便带着人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差事。

陆仁贾直起身,站在值房门口,任由秋风吹动他的衣袂。他抬起头,望向皇宫方向那被高墙和殿宇切割开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

权柄灼手。

他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这刚刚到手的理刑千户之位,这看似稳固的圣眷,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妖智”之名,无一不是滚烫的烙铁。握紧了,烫伤的是自己;松手了,跌落便是万丈深渊。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意味。

“张阎。”

“卑职在!”张阎立刻踏前一步,躬身听令。

陆仁贾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转而看向院落中那些肃立待命、眼神各异的番役们,最后落在张阎那张凶悍却忠诚的脸上。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幽深难测,那抹冰冷的锐利隐藏其后,只剩下无尽的算计与掌控。

“通知下去,侦缉司所有档头以上人员,半炷香后,议事厅集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咱们的‘绩效’…该往关外延伸一下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回那温暖却暗藏机锋的值房。那袭猩红的官袍依旧搭在架子上,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

第二卷,终。

而一场席卷朝堂、厂卫、边关与江湖的更大风暴,已随着这道口谕,悄然拉开了序幕。权柄灼手,妖智将显于更广阔的天地,亦将面对更可怕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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