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阳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他洞若观火,岂能看不出那理性论述下隐藏的、更深层的绑定与牵挂。
这确实并非只是私心。
另一种形式的“公”,将两个高度契合的灵魂视为一个完整的、效率最高的教学单元。
良久,俞晓阳缓缓颔首。
“可以。就让大老师跟你去京市。方圆这边,我会协调赵天元过来。”
班衡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微微躬身,“感谢院长理解。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茶室的门开了。
大老师瞬间弹射过来,紧张地盯着班衡的脸。
班衡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从那粗粝的手掌中抽出那个被捏得温热的、代表着分离的纸团,放入自己口袋。
然后,将自己那张京市的纸条,塞进大老师空出来的手里。
“准备一下,等下跟我一起出发。”
班衡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通知一件寻常公事。
大老师愣住了,低头看看手里突然变了的纸条,又抬头看看班衡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那颗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和喜悦冲上心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大大咧开,重重拍了班衡后背一下。
“哈!我就知道!你班衡离了我,啥也玩不转!”
他嗓门洪亮,得意洋洋,所有之前的焦虑一扫而空。
班衡被他拍得往前踉跄半步,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眼神里却没有丝毫责备,只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纵容的微光。
他转身朝宿舍走去。
“哎!等等我!晚上得好好规划规划……呃,聊聊教学计划!”
大老师立刻咋咋呼呼地跟上,脚步轻快,仿佛不是去赴任,而是去老友重逢的盛宴。
俞晓阳站在门内,看着那两个背影和谐得仿佛本该一体。
缓缓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温和的笑意。
秘书长也笑得柔和,“这就是沉锚效应?
怪不得您之前犹豫,说拆了这对儿,京市基地得塌半边天。”
俞晓阳指尖敲敲基地布局图,棋局里就这么几颗“双子星”。既然被动者主动争取,何不成全。
这棋局之内,容得下这般沉静的相伴。看破,又何须说破。
随着深海蓝和华夏红以及前往京市围棋基地的三辆车远去。
俞晓阳第三板斧飞镇衔环,梯次跃兵,也正式落下,指向墙上巨幅地图四个基地。
京市苗圃率先闪烁出光芒。
京市基地负责即将定段到二段棋手的训练,作为华夏围棋复兴计划的源点与苗圃。
它的核心在于 “蒙学”与 “护苗”。
其训练方式,启智、养性、辩才、固本、护苗都充满了引导性、趣味性与包容性。
不以即刻出成绩为目标,而专注于在最肥沃的土壤上,播下最多的种子。
用最科学和充满关爱的方式,呵护每一株幼苗最初的热爱与灵性,让其自然生长,直至显露出足以送往下一阶段培养的潜质。
京市基地没有统一的“毕业”标准。
当一个孩子在这里找到了对围棋最纯粹的热爱,并且其独特的“潜力雷达图”显示出足够明亮的闪光点时。
教练组便会为其撰写一份详尽的推荐报告。这份报告的开头永远不会是成绩。
这便是京市基地的锻炼。
它是梦想的起点,是文化的温床。
它不生产棋手,它只守护和唤醒下一代的热爱。
它的成功,不在于培养出多少天才,而在于没有任何一个天才的灵感在这里被过早地磨灭。
08年11月,京市已初现冬意。
全国知名的弈江湖道场两位顶梁柱——朱大勇和班衡老师,受俞晓阳院长亲自邀请,来到了京市围棋基地。
面对着一群浸淫在国内外最新棋谱、尤其痴迷于高丽计算流和东瀛美学棋形、眼神里带着天才特有的傲气与些许浮躁的少年棋手。
这两位在地方道场磨砺了半辈子的老搭档心里清楚。
他们带来的那套源自实战、强调根基与生存的“弈江湖”理念,必将在这座国家级的殿堂里,经历一场激烈的碰撞与深刻的重塑。
巡视完A班,朱大勇和班衡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里面那些或凝神打谱、或激战正酣的年轻面孔。
孩子们下的棋,布局新颖,算路精准,透着良好的训练素养,但也隐隐透出一股追求效率极致、轻视厚重根基的倾向。
朱大勇拧开随身携带的小扁瓶,嘬了一口里头乳白色的杏仁露,嫌弃地皱了皱眉。
这玩意儿,甜不拉几的,就是不如烧刀子得劲,但班衡盯得紧,也只好凑合了。
“啧,班衡,瞅见没?一个个眼珠子都快长到脑门顶上了。
这回你打算又给我编个什么惨绝人寰的身世来唬这帮小祖宗?我看你这套在这儿够呛好使。”
班衡推了推眼镜,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教室。
“大老师,你先别急。
发现没有,这批孩子特别迷恋高丽和东瀛的棋风,尤其追求那些视觉上漂亮、计算上复杂的‘形’。
对咱们本土一些朴实无华但扎实管用的手法,反而有些看不上。”
朱大勇闻言,脸上那点玩世不恭收敛了,冷哼一声。
“何止是看不上!打谱清一色是六国那边的新型定式,恨不得一步棋就把所有变化算尽。
根子都没扎稳当,就想着一步登天,净学些花架子!”
七王杯惨败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毒素,已经开始侵蚀华夏围棋新生代的审美和价值观。
班衡颔首,语气凝重,“所以啊,院长才再三恳请,一定要我们把弈江湖最核心的‘活命棋’带过来。
现在是时候给这些孩子们紧紧弦,让他们知道围棋不只是炫技,更是生存的艺术。”
朱大勇嘴角撇了撇,略带得意地想起那些从弈江湖走出去、如今已在职业棋坛崭露头角的学生们。
“哼,沈一朗、洪河那几个臭小子,算是没白教,好歹把咱们那点看家本领的名声给捅出去了。”
他顿了顿,看向教室里那些傲气的身影,眼中燃起一丝好胜的火苗。
“也罢,既然来了,就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开开眼。
围棋,可不是他们想的那么浮夸无根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