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随缘茶馆的二楼卧室。
顾北辰醒了。
他习惯性地睁开眼，看向窗外。
以往这个时候，阳光应该会刺破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
但今天……没有光。
世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色的纱布。
阳光变成了惨淡的灰白色，房间里的摆设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那盆他最喜欢的兰花，此刻在他眼里，只是一团分辨不清颜色的黑影。
“……已经，到了这一步吗？”
顾北辰伸出手，想要去拿床头的水杯。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通过记忆中的方位，慢慢摸索。
指尖触碰到了杯壁。
还好，没有打翻。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无味的水，流过麻木的喉咙。
现在，加上眼前这混沌的世界。
五感已去其三。
顾北辰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在昏暗的视野里显得有些凄凉。
他起身，走到镜子前。
虽然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把这身皮囊整理得无懈可击。
他凭着几十年的肌肉记忆，系好了衬衫的扣子，打好了领带。
每一处细节，都必须完美。
因为从今天起，他不能“看”错一眼。
……
楼下，茶馆大厅。
气氛压抑得可怕。
自从昨天顾北辰当街“杀人”之后，茶馆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林天佑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份今天的早报，脸色铁青。
报纸头条赫然写着：《神秘男子街头行凶，疑似邪教头目，警方已介入调查》。
听到楼梯上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林天佑没有抬头。
顾北辰走了下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他在心里默数着台阶数。
……三，二，一。落地。
左转五步是茶桌，直走十步是柜台。
他径直走向柜台，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看着林天佑，又仿佛穿透了他。
“早。”顾北辰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疏离。
林天佑啪地一声把报纸拍在柜台上。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林天佑指着头条，咬牙切齿，“现在全城都在骂我们是杀人犯！你昨天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不解释？”
顾北辰微微侧头。
其实他根本看不清报纸上的字，甚至连标题那几个加黑的大字，在他眼里也只是一团模糊的墨迹。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如果他凑过去看，就会暴露视力下降的事实。
于是，顾北辰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团“墨迹”，便收回了目光。
脸上露出一丝极度的轻蔑和不屑。
“这种垃圾文字，也值得你动怒？”
顾北辰伸出手指（凭感觉），轻轻将报纸推开。
“天佑，我教过你，成大事者，不谋于众。”
“凡人的误解，与我何干？”
林天佑看着顾北辰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幽暗，却仿佛没有一丝光亮。林天佑以为那是冷漠，那是对苍生的漠视。
“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林天佑痛苦地摇着头，“以前的你，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现在你却视人命如草芥，还这么傲慢！”
顾北辰的心在抽痛。
他想说：天佑，我看不见报纸，但我知道那是骂我的。我不解释，是因为解释了也没用，反而会引来天道的注意。
但他只能冷冷地说：
“那是因为以前的我太软弱。现在的我，只做正确的事。”
就在这时。
茶馆的门被推开了。
一阵风铃声响起。
进来的不是客人。
顾北辰的耳朵微微一动。
听觉。
这是他目前最敏锐的感官了。
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轻得像是一只猫走在地毯上。
还有……金属摩擦衣物的细微声响。
以及，一股虽然极力隐藏，但在他“心眼”中如同烈火般燃烧的——杀气。
来者不善。
“几位喝茶？”
林天佑还在气头上，没好气地招呼了一句。
那是三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他们戴着墨镜，走进大厅，呈品字形散开。
为首的一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
“找人。”
为首的男人声音沙哑。
顾北辰依然坐在茶桌前，端着茶杯，并没有回头。
但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三个人的方位。
左边那个，呼吸急促，是个新手。
右边那个，脚步沉稳，是高手。
中间那个……没有心跳。
伪人。
又是虚兽伪装的。而且这次，带了人类杀手。
“找谁？”林天佑警惕地站了起来。
“找那个……瞎子。”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目光锁定了顾北辰。
林天佑一愣：“瞎子？这里没瞎子！”
顾北辰放下茶杯。
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找我的。”
顾北辰缓缓转过身。
他的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那三个人所在的方向——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种极其目中无人的“无视”。
“既知我是谁，还敢来送死？”
顾北辰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
“哼，装神弄鬼。”
那个男人冷笑一声，“有人出高价买你的命。听说你会妖法？可惜，我的‘影刃’专破法术。”
话音未落。
大厅里的光线突然扭曲了！
那男人竟然也是个异能者，他的身影瞬间融入了地上的影子里，消失不见！
紧接着，无数道黑色的影子像毒蛇一样，从四面八方朝顾北辰缠绕而去！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视觉欺诈暗杀术。
正常人此时会因为视觉错乱而慌张，会本能地攻击那些晃动的影子。
林天佑大惊：“哥！小心影子！！”
然而。
顾北辰一动不动。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视觉欺诈？
那就是个笑话。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影子，也没有什么光影变幻。
他只听到了风声。
听到了利刃划破空气的尖啸。
听到了那个人藏在影子里的、微弱的心跳声。
“左后方，四十五度，距离三米。”
顾北辰的心中，精准地报出了坐标。
就在那柄漆黑的匕首即将刺穿顾北辰喉咙的一瞬间——
顾北辰依然端坐在椅子上，连头都没有回。
他只是抬起左手（那只已经失去触觉、包着纱布的手），向后轻轻一夹。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天佑瞪大了眼睛。
那个杀手也瞪大了眼睛，从影子里显出原形，满脸惊恐。
只见顾北辰用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精准无比地夹住了那柄必杀的匕首！
就在他的脖颈后方不到一寸的地方！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双灰暗的眼睛，依然平视着前方虚空，仿佛这个杀手根本不存在。
“太慢了。”
顾北辰轻声说道。
虽然手指没有知觉，但他能感受到匕首上传来的震动频率。
他手腕微微一抖。
崩！
精钢打造的匕首，竟被他用两根手指硬生生折断！
随后，顾北辰反手一甩。
半截断刃化作一道流光，噗嗤一声，没入了那杀手的眉心。
杀手连惨叫都没发出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外两个同伙见状，吓得魂飞魄散。
“怪物……他不用眼睛都能看见！！”
“他是魔鬼！！”
两人转身就跑。
“天佑。”
顾北辰没有追，只是淡淡地叫了一声。
“这就是你所谓的‘人’？还要我教你吗？”
林天佑如梦初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大哥都出手了，他也不能再犹豫。
金色雷霆一闪，那是林天佑的身影追了出去。门外传来两声惨叫，随后归于寂静。
片刻后，林天佑走了回来，身上带着血腥气。
他看着依然端坐在那里、优雅地擦拭着手指的顾北辰，眼神充满了敬畏，也充满了恐惧。
“哥……”
“你刚才……真的没看他一眼。”
“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北辰停下动作。
他慢慢转过头，用那双已经只能看到模糊光影的眼睛，对上了林天佑的视线。
他不能说“我听到的”。
他必须维持那个强大的、不可战胜的“神”的人设。
于是，顾北辰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因为我有‘心眼’。”
“世间万物，在我眼中，皆无遁形。”
“天佑，当你不再依赖肉眼的时候，你才能看到真正的世界。”
这是一句极其装逼的台词。
也是一句极其悲哀的实话。
林天佑被这句话震住了，陷入了沉思。
他以为这是大哥在传道。
他不知道，这是大哥在掩饰即将到来的彻底黑暗。
顾北辰转过身，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摸索，找到了茶杯。
他端起茶杯，送嘴边。
可是这一次，因为刚才动手时的位置偏移，他预估错了距离。
磕。
茶杯边缘撞到了他的下巴。
茶水洒了出来，顺着他的衣领流进胸膛。
林天佑还在沉思，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但一直躲在楼梯口的苏小曼，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顾北辰的手抖了一下。
看到他慌乱地用袖子擦去下巴上的水渍。
看到他那双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无助。
苏小曼紧紧捂住嘴，眼泪瞬间决堤。
他看不见了。
那个曾经俯瞰众生的神，瞎了。
而他刚刚，就是用这具瞎了眼、没触觉、没味觉的残躯，在死神面前跳了一支最惊险的舞。
只为了告诉弟弟：别怕，哥还在。
顾北辰放下茶杯，缓缓闭上了眼睛。
黑暗，彻底降临了。
“……天佑。”
“今晚的灯，好像有点暗。”
“换个亮点的吧。”
林天佑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盏亮如白昼的吊灯，一脸疑惑：“哥，很亮啊……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
“……或许吧。”
顾北辰轻声叹息。
“我累了，先上去睡了。”
他站起身，像是一个正常的盲人那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还要装作步履从容。
他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