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源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
笃，笃。
会议室，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怒骂、斥责、质疑，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梁文源，眼神里带上惊疑和不解。
林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对劲。
这剧本不对劲！
按照流程。
现在不应该是市长大人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怒斥他思想歪了，立场偏了。
然后大手一挥，把自己当成反面典型，杀鸡儆猴吗？
怎么就……敲桌子了？
这轻轻的两下，算怎么回事？
梁文源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没有看林宇，而是看向了刚才叫得最凶，那个满脸涨红的财政局副局长。
“老李，你说他屁股歪了，立场有问题？”
梁文源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但那位李副局长，额头上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我……”他支吾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文源收回目光，环视全场。
“我倒觉得，小林同志说得很好。”
一句话。
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王主任的脸色，从煞白变成了惨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角落里的老刘，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五官都扭曲了。
所有局长、主任，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梁市长，竟然说……他说得很好？
林宇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
你不能觉得！
我说的那些东西。
破产清算。
私营经济。
自由市场。
...
哪一个不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哪一个不是在搞资本主义的歪门邪道？
你怎么能觉得好呢？
你应该觉得我坏！坏透了！
“不放开，难道就让老百姓饿死吗？”
梁文源的声音陡然提高。
“纺织厂什么情况，你们比我清楚！红星钢厂什么情况，你们也比我清楚！全市还有多少家这样的厂子，你们心里没数吗？”
“银行的贷款还不上，工人的工资发不出，仓库里的东西堆得比山还高，就是一堆废铁、一堆破布！”
“你们就抱着这些废铁破布过日子？就眼睁睁看着几十万产业工人，咱们的阶级兄弟，没了饭碗，没了活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重，每一句，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你们如果觉得不行，好好好，那你们想办法！”
梁文源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站起身，身体前倾，目光如刀，扫过一张张煞白、惊恐的脸。
“你们谁能站出来，给我一个办法！一个能让这几十万人都有饭吃的办法！谁能？！”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与他对视。
办法？
他们要是有办法，还用等到今天？
有些事，虽然没摆在明面上，但他们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上面要改革，要甩包袱，要政绩。
下面呢？
表面上歌舞升平，一片繁荣。
私底下，却是暗流涌动，乱象横生。
就在北边那个重工业省，已经传出有丈夫晚上骑着自行车，带着自己媳妇儿出去……“挣钱”的闲话了。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不改，就是等死。
不光老百姓死，他们屁股底下这个位置，也得跟着一起死。
林宇站在主讲台上。
看着下面那群刚才还群情激奋。
现在却一个个噤若寒蝉的局级领导。
他傻了。
不儿！
你们的不满呢？
你们的愤怒呢？
你们的发难呢？
说好的要让我这个年轻人难堪，下不了台，全市通报，革职查办一条龙服务呢？
你们刚才那股子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气势呢？
去哪了？
不屑、轻蔑和嘲弄呢？
Look in my eyes！
tell me why！
我就想看你们想干掉的样子啊！
赶紧的！别磨叽！再努努力啊！
林宇的内心在疯狂咆哮。
辞职下海，追逐改开的春风，做大做强，赚他个小目标。
近在眼前，结果你踏马的给我说这些！
谁受得了？！
他张了张嘴，准备再加一把火。
他要告诉他们，这还只是开始！
以后还要搞股份制改造！
还要引进外资！
还要把国营饭店承包给个人！
他就不信，还炸不死这帮老古董！
然而。
正当林宇准备开口的时候。
梁文源似乎对眼前的效果非常满意。
他缓缓坐下，点了点头，然后拿起桌上的报告。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事情，就这么定了！”
林宇的心，咯噔一下。
不！
我有意见！
我有大大的意见！
梁文源看都没看他，直接转向身边的周全。
“小周，一会儿发文，让全市各单位学习，深刻领悟这份文件里的内容精神。”
“务必把这件事情，当做是当前的首要任务，重要任务来抓！”
“谁要是敢拖后腿，我就办谁！”
掷地有声。
杀气腾腾。
办公室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然后，梁文源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林宇身上。
那眼神，带着一种欣赏和期许。
“还有，小林……”
林宇浑身一个激灵。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
只听梁文源宣布。
“为推进此项工作，市里决定，组建‘盘活国有资产与促进市场经济发展’临时领导小组。”
“我，亲自担任组长。”
“林宇同志，担任常务副组长，一应事宜，直接向我汇报！”
轰！！！
如果说刚才的话是炸雷，那这句话，就是一颗投在林宇天灵盖上的原子弹！
常务副组长？
直接向市长汇报？
林宇的眼前，瞬间一黑。
他仿佛看到，那扇钱途无量的大门，“哐当”一声，被彻底焊死。
不儿！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儿这样！
“林……林副组长？”
王主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宇僵硬地转过头。
看到王主任那张菊花般绽放的脸。
看到周围所有领导投来的，混杂着敬畏、羡慕、嫉妒的复杂目光。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比如，我不行，我能力不够，我资历太浅。
可最后，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
他彻底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