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浓稠得如同凝固血浆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羁押室的每一寸空气上。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冰冷、刺鼻，霸道地钻进鼻腔，灼烧着喉管，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那个“人”。
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深色外套，深色西裤，黑色皮鞋。身形轮廓，每一寸线条，都如同用最精确的标尺从我身上拓印下来。
他站在破碎的镜子前，背对着门口惨白的光线，轮廓被勾勒出一道冰冷的银边。
然后。
他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转过了身。
那张脸……
是我的脸。
惨白，憔悴，眼窝深陷。每一道熟悉的纹路，每一处细微的起伏，都与我分毫不差。
但那双眼睛……
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点冰冷的、如同深渊最底层点燃的、永不熄灭的……乌光！空洞！漠然！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纯粹的冰冷！
嘴角，焊死着一个僵硬、冰冷、如同石雕面具般的……弧度。
他转动着那颗顶着“我”的脸的头颅，燃烧着乌光的视线，漠然地从惊骇欲绝、如同石化雕像般的警员脸上扫过，从瘫软在警员怀里、下巴和胸前被暗红鲜血浸透、气息奄奄的高远身上掠过……
最后。
那两道淬了毒、淬了冰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带着倒钩的标枪，穿透冰冷的空气，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蜷缩在墙角最深处阴影里的……真正的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镜外与镜内。
真实与……赝品。
取代者与被取代者。
冰冷的乌光在我眼中急剧放大，如同两个旋转的、吞噬一切的微型黑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海倒灌，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碾碎了我残存的思维！灵魂仿佛被那双眼睛硬生生从躯壳里扯了出来，暴露在绝对零度的真空之中！
他看着我。
用那张属于我的脸。
嘴角那冰冷的、焊死的弧度，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丝。
一个无声的、充满无尽嘲讽和最终宣告的……狞笑。
“呃……嗬嗬……”
瘫软的高远喉咙里又挤出一点破碎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鸣，身体在警员怀里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这微弱的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鬼……鬼啊！！！”一名年轻的警员终于承受不住这超越认知的恐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松开扶着高远的手，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铁门框上！眼神涣散，充满了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惊骇！
另一名警员稍微年长些，但脸色也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扶着高远的手抖得像筛糠。他死死盯着那个凭空出现、顶着林深脸的“怪物”，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
那个“我”——镜中走出的取代者——对警员的尖叫和恐惧毫无反应。他燃烧着乌光的眼睛，依旧漠然地、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那些惊骇欲绝的活人，不过是背景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后。
他动了。
极其缓慢地、带着那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生锈机械强行运转的滞涩感……抬起了右脚。
不是走向门口的光明。
而是……一步，一步……朝着墙角阴影里……蜷缩着的我……走来！
冰冷的皮鞋底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我疯狂跳动的心脏上！浓烈的消毒水味随着他的靠近，如同实质的冰墙般压迫过来！
他要做什么？！
巨大的恐惧让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低吼，身体拼命地向后蜷缩，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嵌入冰冷的墙角！但身后是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取代者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居高临下。
惨白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魔怪，完全笼罩了我蜷缩的身体。
浓烈的消毒水味冰冷地包裹着我，几乎令我窒息。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弯下了腰。
动作带着非人的机械感，颈椎和腰椎仿佛发出了无声的、艰涩的摩擦。
那张燃烧着乌光的、属于“我”的脸，在惨白的光线下，缓缓地……逼近。
越来越近。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呼吸，毫无温度地喷在我的脸上。
我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倒映着他眼中那两点冰冷的乌光，倒映着他嘴角那焊死的、冰冷的狞笑！
他燃烧着乌光的眼睛，漠然地扫过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扫过我破裂流血、微微颤抖的右手，最后……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我深色外套的……左手袖口上！
靠近手腕的位置。
平整光滑的深色布料上，那颗深灰色、哑光材质、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纹路的装饰扣……完好无损地钉在那里。
取代者的嘴角，那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
然后。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僵硬……抬起了他的左手。
伸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左手袖口……
靠近手腕的位置。
深色外套的布料上……
赫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刺眼的、边缘毛糙撕裂的……小口！
一个纽扣……被硬生生扯掉后留下的、空荡荡的痕迹！
形状、大小……与我袖口上那颗完好无损的装饰扣位置……严丝合缝！
镜中倒影缺失的纽扣……转移到了这个取代者的身上！它成了他降临的标记！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空位上，巨大的惊骇让我忘记了呼吸！
取代者那只抬起的、带着纽扣缺失印记的手，并没有触碰我。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志……伸向了我左手袖口的位置！
伸向……那颗完好无损的纽扣！
他要拿走它？！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一股源自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爆发！我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挥起还在流血的右手，朝着他伸过来的手臂打去！
“滚开！！”
带着血腥味的拳头，带着我所有的绝望和疯狂，狠狠砸向取代者伸来的手腕！
没有预想中击中实体的闷响。
我的拳头，如同打在了一堵冰冷、粘稠、无形无质的……凝胶墙壁上！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冰冷的斥力瞬间反涌回来！
“砰！”
我的身体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中，被那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掼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鲜血从破裂的嘴角涌出！
取代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那只伸向我的手，依旧悬在半空，动作没有丝毫改变。他燃烧着乌光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被撞飞在地、痛苦蜷缩的我，嘴角那冰冷的弧度纹丝不动，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他不再看我。
那只悬在空中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继续伸向我的左手袖口。
冰冷的手指，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器械，无视我的存在，无视我的痛苦，无视我的绝望……落在了我袖口那颗完好无损的深灰色纽扣上。
指尖冰冷刺骨，透过布料传来。
然后。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布料被撕裂的声音！
那颗深灰色、哑光、带着锯齿边缘的装饰纽扣……被他用两根冰冷的手指，如同摘下一片枯叶般，轻而易举地……从我的袖口上……扯了下来！
线头断裂的声音细微却刺耳。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瞬间从左手袖口的位置传来！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存在本身的剥离感！
取代者捏着那颗从“我”身上扯下的纽扣，动作僵硬地将其凑到眼前。
他燃烧着乌光的眼睛，漠然地审视着这颗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件。纽扣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然后。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将这颗属于“林深”的纽扣……按在了他自己左手袖口……那个空荡荡的、撕裂的位置上！
没有针线。
没有粘合。
就在那颗冰冷的纽扣接触到他袖口撕裂边缘的瞬间——
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深紫色的……如同活物般的粘稠丝线，从纽扣的锯齿边缘和他袖口的撕裂处同时渗出！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蠕动、交织、缠绕！
眨眼之间！
那颗冰冷的纽扣，被这些深紫色的、如同活体缝合线般的丝线，牢牢地、严丝合缝地……“缝合”在了他袖口的空位上！
取代者袖口那刺眼的缺失……被填补了！
而我的左手袖口上……只留下一个边缘毛糙撕裂的、空荡荡的破口！像一道无声的、耻辱的伤疤！
取代者放下手，燃烧着乌光的眼睛，再次漠然地扫过我。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被替换下来的、即将丢弃的旧零件。
他不再停留。
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直起身。
转过身。
背对着蜷缩在地、如同被抽去脊梁骨的我。
背对着惊骇欲绝、几乎精神崩溃的警员。
背对着濒死昏迷的高远。
迈开脚步。
一步，一步。
皮鞋底敲击着冰冷的水泥地面。
“嗒……嗒……嗒……”
朝着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惨白走廊光明的铁门……
走去。
浓烈的消毒水味，随着他的移动，冰冷地向走廊弥漫。
警员们如同躲避瘟疫般，惊恐地向两边瑟缩，让开通道。那个尖叫的年轻警员瘫软在门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取代者的身影，毫无阻碍地穿过铁门，融入了门外走廊那一片刺目的、惨白的光晕之中。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消失。
羁押室内。
死寂重新降临。
冰冷刺骨的消毒水味依旧浓烈。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左手袖口那个空荡荡的撕裂破口，如同一个冰冷的黑洞，吞噬着我残存的体温和意识。灵魂被剥离的剧痛还在隐隐发作。视线模糊，意识如同在冰冷的深海中不断下沉……
警员们如同大梦初醒，惊恐的目光在我身上、破碎染血的镜子、昏迷的高远之间来回扫视。巨大的困惑和恐惧让他们不知所措。
“快……快叫救护车！高队不行了！”年长的警员终于找回一丝声音，嘶哑地吼道。
混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对讲机的电流噪音刺耳。
没有人再看蜷缩在角落的我一眼。
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脖颈。
目光投向墙壁上那面布满裂痕、溅满猩红血污的镜子。
破碎的镜面，如同无数只淌血的眼睛，倒映着羁押室内混乱的景象：警员们手忙脚乱地试图抬起高远，年轻警员依旧瘫软在门边……
也倒映着……
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一个模糊不清的、如同鬼影般的……轮廓。
那是我。
但镜中的倒影，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裂痕的……冰面。
镜面深处，在那流淌的猩红血污和扭曲的裂痕之后……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极其缓慢。
极其细微。
像一团模糊的、深色的……影子。
一双没有任何眼白、纯粹由最深沉的黑暗凝聚而成的眼睛……
正从那片猩红与破碎的深渊里……
无声地、冰冷地……
凝视着镜外……
凝视着……被遗弃在冰冷角落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