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七年四月二十四的晨雾,像一层厚重且潮湿的纱幔,缓缓地笼罩着整个宣府城。那原本巍峨耸立的城头箭楼,在这朦胧的雾气中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最终被裹成了模糊的黑影,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张睿紧紧地趴在城垛后面,他的指尖稳稳地按在那发烫的佛郎机炮管之上。这门炮可不简单,乃是昨日刚刚从凶猛的鞑靼人手中缴获而来的二手货色。仔细端详,便能发现炮身上还清晰地留着之前战斗留下的斑驳弹痕,那是硝烟与战火洗礼过的印记。由于已经连续发射了五炮,此时的炮腹滚烫无比,温度高得足以将一张薄饼烙得焦香四溢。
远处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战事正酣。鞑靼军队展开了第八轮猛烈的红衣炮轰击,震耳欲聋的炮声如同惊雷般在空气中回荡。随着这一轮打击过后,西北角那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又轰然倒塌了半丈有余。大量的碎石裹挟着断裂的木头如瀑布般滚落进城内,几名正在紧张补防的边军士兵猝不及防,瞬间就被埋在了堆积如山的瓦砾之下,只露出几只无力挣扎的手。
“大人,大同边军的旗号!”周昂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传来。只见他左臂上新受的箭伤刚刚换过药,那雪白的绷带上还隐隐渗着淡红的血渍,但他依旧顽强地拄着长枪站起身来,手臂笔直地指向东方蜿蜒曲折的官道。张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极目望去,透过层层晨雾,果然隐约出现了黑色的战旗迎风飘扬。旗面上那个醒目的“麻”字格外耀眼——正是大名鼎鼎的大同总兵麻循!回想起正德五年那场激战,麻循曾在阳和卫以卓越的战术大败鞑靼军队,尤其擅长运用骑兵进行迂回包抄。此刻,他亲自率领着三千精锐边军,驱赶着数十辆满载粮草的粮车,正奋勇冲破鞑靼游骑兵的重重阻拦,如利剑般向宣府疾驰而来。
“麻总兵来了!我们有救了!”城楼上的士兵们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那声音充满了希望与喜悦。即便是那些瘫坐在地上、伤痕累累的伤兵,也挣扎着坐起身来,黯淡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光芒。张睿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也终于落地。有了大同边军的支援,宣府的防守压力骤然减轻了许多,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去救援危在旦夕的湖州了。
辰时刚过不久,麻循率领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宣府城下。他身手矫健地翻身下马,顾不上一路奔波的疲惫,直奔城头而去。他身上那副锃亮的甲胄上,还沾着与鞑靼游骑兵交战时溅上的斑斑血迹。麻循目光坚定地看着张睿说道:“张大人,陛下有旨,命我带来三千精锐边军和五千石充足的粮草前来增援。我已派骑兵悄然袭扰了鞑靼的后路,他们断然撑不过三日!”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兵部急报递了过来,上面赫然写着杨廷和亲笔签署的手谕:“湖州形势危急万分,速令张睿即刻驰援,宣府防务暂交由麻循负责。”
张睿当机立断,毫不迟疑地挑选出两百名神机营中的精锐之士——这些可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啊。为他们每人配备了一杆威力巨大的火铳、一把锋利无比的绣春刀,再携带三日分量的干粮以及关键的硫磺弹,一切准备就绪后,便轻装简行地踏上了征程。周昂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赶来送行,他将一袋烤得有些焦糊的麦饼塞进张睿手中,神情恳切地说道:“张兄,此次前往湖州凶多吉少,李东阳麾下的红衣炮威力惊人,你务必多加小心!我在宣府翘首以盼,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张睿翻身跨上战马,与这群精锐战士沿着古老的紫荆关古道飞速疾驰而去。沿途所见的官道两旁村落一片破败萧条的景象:许多民房的屋顶被掀掉了半边,残垣断壁上还残留着倭寇焚烧后留下的黑色痕迹;田野里杂草丛生,无人耕种;偶尔能见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和孩子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当他们行至真定府时,遇到了一群从湖州逃难而来的流民。这些可怜的人们扶老携幼、牵着瘦弱的老牛、抱着破碎的碗盆,眼神中满是恐惧与绝望。一见到张睿所率队伍高举着象征朝廷权威的“大明”旗号,众人纷纷围拢上来哭诉着自己的遭遇:“官爷啊!快救救湖州吧!李贼用大炮把城墙都轰塌了,那些残忍的倭寇见人就杀呀,我们是从城的缝隙里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其中一名十二岁的孩童死死抱住张睿的马腿不放,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沾着鲜血的饼子泣不成声:“俺爹是湖州卫的士兵,他让我赶紧逃命,说要死也要守住城门……”张睿心疼地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顶,将自己的水囊递到他嘴边:“别怕孩子,我们就是专门来救湖州的,你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队伍加快了行进速度,昼夜兼程不敢稍作停歇。终于在四月二十六日的黄昏时分赶到了湖州外围的霅溪畔。远远地就听到城头传来密集而响亮的炮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透过弥漫的烟雾望去,只见西门处的城墙已经被轰出了一道三丈宽的巨大缺口,凶狠的倭寇挥舞着明晃晃的倭刀,正趁着混乱之势顺着缺口蜂拥而入。湖州卫的英勇士兵们则手持长枪拼死抵抗,双方激烈交战的结果使得尸体堆积如山。
“绕到炮营后侧!”张睿果断下达命令。精锐战士们牵着马匹悄无声息地从霅溪边的芦苇荡中潜行过去。原来李东阳将他的炮营设在了西门外空旷平坦的地方,三门威力巨大的红衣炮正对准城墙疯狂轰击着。炮手们忙碌地装填火药、调整角度,周围仅有百余名倭寇负责警戒守卫,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芦苇荡中的异常动静。
“动手!”随着张睿一声令下,埋伏在暗处的火铳手们同时扣动扳机开枪射击。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毫无防备的守卫倭寇措手不及,纷纷中弹倒地。紧接着,精锐战士们如猛虎下山般冲上前去,迅速抛出硫磺弹点燃了炮营内的火药堆。只听“轰隆”一声惊天巨响震撼大地,巨大的火药堆瞬间爆炸开来化为碎片四散飞溅;强大的冲击力甚至将沉重的红衣炮身也掀翻在地。至此李东阳精心布置的炮攻计划戛然而止。
““是援军!援军来了!”城楼上的湖州卫士兵们原本布满血丝与疲惫的双眼骤然睁大,嘶哑的声音中裹挟着难以抑制的狂喜,他们拼命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那点点火光在漆黑的夜幕下宛如希望的星辰,照亮了每个人心中几近熄灭的信念。游击将军吴岳身先士卒,古铜色的铠甲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他高举长刀,率领着一群士气高昂的士兵,如猛虎下山般从城墙的缺口汹涌而出。他们的脚步踏碎满地的碎石与瓦砾,扬起阵阵尘土,迅速与张睿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汇合。两支军队汇成一股钢铁洪流,朝着嚣张跋扈的倭寇发起了雷霆万钧的反击。
失去了红衣炮强大火力的掩护,倭寇们的阵脚顿时大乱。他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手中的兵器胡乱挥舞,却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转眼间,这群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侵略者便溃不成军,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纷纷朝着李东阳盘踞的大营狼狈逃去。然而,等待他们的并非安全的港湾——李东阳的大营里还蛰伏着两千名凶神恶煞般的倭寇,营地周围深挖的壕沟像一条条狰狞的伤疤,里面隐隐闪烁着火铳冰冷的金属光泽。
张睿刚要振臂高呼下令进攻,远处突然传来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仿佛大地都在随之震颤。定睛一看,竟是王守仁亲自率领的援军!这位智勇双全的将领突破苏州一带层层叠叠的倭寇封锁后,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来增援。此刻,他正带领着五百名精神抖擞的水师兵,沿着南门蜿蜒而来。训练有素的火铳手们在营外迅速列阵,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倭寇暴露无遗的侧翼,严阵以待。
“内外夹击!”王守仁声如洪钟般大喊一声,刹那间,水师兵们的火铳同时喷吐出耀眼的火光和浓密的烟雾。密集的子弹如雨点般倾泻向敌人,倭寇的侧翼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趁此良机,张睿当机立断,亲自披挂上阵,带领着精锐部队与英勇无畏的湖州卫士兵们从正面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倭营里的倭寇腹背受敌,左支右绌,根本无力回天,很快就被彻底击溃。李东阳眼见大势已去,脸色煞白如纸,带着百名忠心耿耿的亲信慌不择路地从营后的小路仓皇逃窜。临走前,他怀着满腔怨恨点燃了营里的粮仓,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都映照得通红。
历经千辛万苦,湖州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张睿和王守仁并肩走进城内,眼前的景象令人心酸不已。曾经繁华热闹的街道如今满是残垣断壁,焦黑的梁柱东倒西歪,破碎的瓦片散落一地。百姓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有的扶着受伤的亲人艰难前行,眼神中满是痛苦与无助;有的则焦急地四处呼喊寻找失散的孩子,声音中带着绝望的哭腔;几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瘫坐在废墟之上,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嘴里喃喃念叨着死去家人的名字,那悲戚的哭声让人闻之心碎。吴岳双目通红,哽咽着说道:“若再晚来半日,湖州就真的守不住了,多谢二位大人及时相救。”
王守仁立刻吩咐手下打开带来的满载粮食的车驾,将一袋袋珍贵的粮食分发给饥肠辘辘的百姓们。同时,他还安排医术精湛的士兵为受伤的士兵悉心救治。张睿则敏锐地在李东阳仓促间废弃的大营里仔细搜寻,竟意外发现了一封尚未来得及烧毁的密信。这封信是写给南京浙党余孽的,字迹潦草却透着阴险的气息,上面赫然写着:“五月初一,若湖州失守,可在南京聚宝门纵火,引守军混乱,我带残部从水关入城,共取南京。”
“南京!”张睿和王守仁四目相对,目光中闪过一丝凝重与忧虑。南京作为南都,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倘若被李东阳攻占,他便能以南京为根基,与浙党余孽相互勾结,继续公然对抗明军。更何况,南京的卫所兵力本就空虚薄弱,之前的战斗又让守军损失惨重,根本无力抵御李东阳残部的疯狂进攻。
“必须立刻去南京!”王守仁果断地说道,“我带水师兵走水路,顺霅溪浩浩荡荡进入太湖,再经由大运河星夜兼程赶往南京,如此速度最快;张兄则率领精锐部队沿陆路疾驰而去,沿途务必通知常州、镇江等地的卫所提高警惕,做好充分的防御准备,我们最终在南京会合。”
张睿点头,立刻让人整顿队伍。百姓们听说他们要去南京平叛,纷纷赶来送行,有的递来干粮,有的牵来自家的马,一名老鞋匠还送来几十双新做的布鞋:“官爷们,穿上这鞋,走路稳当,早日报答朝廷!”
四月二十七的清晨,张睿和王守仁在霅溪分道扬镳。张睿带着精锐,向南京疾驰而去;王守仁的水师船则扬起风帆,顺着溪流驶向太湖。可他们不知道,李东阳的残部并没有走远,正躲在太湖的小岛里,等着王守仁的水师船经过,准备用剩余的火铳偷袭;而南京的浙党余孽,也已开始准备,在聚宝门附近的民房里藏了火药,只等五月初一的到来。
行至常州时,张睿遇到了镇江卫的斥候,斥候带来消息:“大人!李东阳的残部在太湖袭击了王守仁大人的水师船,王大人的船被击中,暂时退到了无锡,请求支援!”
张睿心中一紧,立刻改变路线,向无锡赶去。他不知道,这正是李东阳的计策 —— 故意袭击王守仁,引张睿来无锡,再派另一批残部去南京,配合浙党余孽打开城门。南京的危机,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愈发临近。
夜幕降临,张睿的队伍还在官道上疾驰。远处的无锡方向,隐约能看到火光,那是王守仁的水师船在抵抗。张睿握紧手中的绣春刀,心中清楚:太湖的战斗只是开始,南京的决战才是关键。可他不知道,南京聚宝门的民房里,浙党余孽已点燃了第一支火药引信,一场更大的混乱,即将在南京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