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比北京冬天的暖气房冷了何止十倍。
张睿裹紧身上那件硬邦邦的棉袍,布料粗糙磨得他脖颈生疼。这是他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冬衣,袖口和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哥,喝点热水吧。”
一只小手捧着一个陶碗递到他面前。碗口有个明显的缺口,碗里的水浑浊泛黄,还漂浮着些许不明杂质。
张睿看着这个自称是他妹妹的小姑娘张玥,心头五味杂陈。她瘦得惊人,宽大的旧棉袄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小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清涕,唯独那双眼睛大而明亮,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他。
前世他是独生子,从未有过照顾小孩的经验。但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却在胸腔里翻涌着一种陌生的情感——保护欲,以及深重的责任。
“谢谢。”他接过碗,指尖碰到冰凉的陶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抿了一口冷水,泥沙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胃部因寒冷和饥饿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必须找点吃的。
这个念头强烈到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他环顾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土屋:一张歪腿木桌,两个破旧的木箱,土炕上铺着薄薄一层发黑的稻草,上面是一床硬得像纸板的薄被。这就是全部家当。
“玥儿,家里……”他斟酌着用词,“还有吃的吗?”
小姑娘摇摇头,眼神黯淡下去:“昨天就没了。王婶给的那块饼子,哥生病的时候喂你吃了……”
张睿心头一沉。也就是说,这小丫头可能已经饿了一整天甚至更久。
他站起身,因贫血而微微晃动。扶着墙壁,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搜寻。两个木箱里只有几件破旧衣物和一双磨得几乎透底的布鞋。墙角的一个瓦罐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绝望感再一次攫住了他。在现代社会,再窘迫的时候至少还能泡碗方便面,点个最便宜的外卖。而在这里,饥饿是实实在在的、能要人命的威胁。
“哥,你要去哪?”见他向门口走去,张玥急忙抓住他的衣角,小脸上写满惊慌。
“我出去看看,找点吃的。”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可靠些。
小姑娘的手攥得更紧了:“外面冷……赵瘸子的人可能还在附近转悠……”
赵瘸子。那个催租的房牙子。张睿眉头紧锁。房租、饥饿、三日后必须报到的军令……所有这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他不能倒下去。
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就在附近看看,不走远。你乖乖待在屋里,关好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张睿打了个寒战,将棉袍又裹紧了些。
他所在的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地面是压实的泥土,两侧是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几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孩子在远处追逐嬉闹,小脸冻得通红,鼻涕直流。一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拣着菜叶,看见张睿出来,瞥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仿佛没看见一般。
根据记忆,这里应该是北京城北的平民区,离德胜门不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煤烟、粪便、腐朽的木头和某种食物的淡淡香气。
食物的香气!
张睿精神一振,顺着味道寻去。拐过一个弯,他看到一个小摊,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汤水,旁边摆着几个粗面馍馍。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正用长勺搅动着锅里的汤。
他的胃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口中分泌出唾液。几乎是本能地,他摸了摸身上——空空如也。原主的口袋比他的脸还干净。
“热乎乎的羊杂汤,一个铜钱一碗!馍馍两个铜钱一个!”老头吆喝着,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张睿,眼神立刻带上了警惕。
张睿尴尬地移开视线。他现在这副模样,怕是被人当成要饭的了。
他继续向前走,试图从记忆中搜寻有用的信息。原主的父亲生前是京营的一名普通军士,在一次操演中意外身亡,母亲随后郁郁而终,留下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那点微薄的抚恤金早已用尽,原主性格懦弱,不善营生,家道迅速败落。
军户……京营……
张睿忽然停住脚步。记忆中有一个细节闪过:原主的父亲似乎留下了一些旧物,放在床下的一个破木箱里。
他立刻转身往回走,步伐因急切而有些踉跄。
“哥?”见他这么快回来,张玥明显松了口气,但眼中又染上担忧,“没找到吃的吗?”
张睿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土炕边,费力地拖出床底下那个积满灰尘的木箱。箱子没上锁,他掀开箱盖,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几件旧军服,已经褪色发硬;一顶破了边的毡帽;一双磨得几乎透底的靴子。还有一个小布包,打开来看,是一些零碎的物品:一块磨刀石、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一个火折子……
张睿的心沉了下去。这些破烂根本换不来食物。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手指触到了一件硬物。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匣,藏在箱子的最角落。他拿出来打开,眼前微微一亮。
匣子里是一支毛笔,虽然旧但保存完好;一块墨锭,还有一小叠发黄的纸张。最下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千字文》。
记忆浮现:这是父亲生前省吃俭用买来的,原本指望儿子能读书识字,将来或许能摆脱窘困的命运。但原主对读书毫无兴趣,这些东西便被遗忘在了箱底。
文字知识!
张睿的心脏怦怦直跳。在这在那个时代,识字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技能。也许……也许他能靠这个换点吃的?
一个念头突然闯入脑海:写春联。
现在是明朝弘治末年,接近年关,家家户户都需要贴春联。虽然他书法一般,但前世小时候被爷爷逼着练过几年毛笔字,基本的楷书还能应付。
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装着无数后世的对联,随便拿出几个都堪称绝妙。
说干就干。他找出一个破碗,倒了一点水,开始磨墨。张玥好奇地蹲在旁边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
“哥,你要写字吗?”
“嗯,”他一边磨墨,一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有信心,“哥写点春联,拿去换点吃的。”
墨磨好了,他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笔尖触纸的瞬间,他忽然有些犹豫。自己的字真的能拿得出手吗?会有人买吗?
但看到妹妹期待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落笔书写。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笔迹略显生疏,但结构端正,看得出基本功。他一连写了好几幅,内容都是记忆中那些经典的对联。
“好了,”他放下笔,看着自己的作品,心中稍安,“我这就拿去试试。”
他将春联仔细卷好,正要出门,却被张玥拉住了。
“哥,”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三个铜钱,“这是……这是我之前捡柴火换的,你拿着。”
三个铜钱,沾着泥土,显然被珍藏了很久。
张睿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蹲下身,将铜钱重新包好,塞回妹妹手里。
“哥能赚到钱,这个你留着。”他声音有些沙哑,“等我回来。”
走出家门,寒风依旧凛冽,但张睿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火。他沿着胡同向外走,来到稍微宽敞些的街道上。
街边有些零散的小摊,卖着各种杂物。他找了一处人流量稍大的地方,在地上铺开一张旧布,将春联一一展开,用石子压住。
“卖春联喽!吉祥喜庆的春联!”他学着周围小贩的样子吆喝起来,声音因生疏而有些僵硬。
起初无人问津,行人匆匆走过,最多瞥上一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冷逐渐渗透进骨髓,他的手脚开始麻木。
怀疑和焦虑再次涌上心头。这个法子行得通吗?或许他应该直接去找个活干,扛包、卸货,什么都能做……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停在了他的摊前。
“字写得倒还端正,”男子拿起一副春联端详着,“怎么卖?”
张睿精神一振,忙道:“三文钱一副。”
男子挑了挑眉:“贵了些。街口的老秀才才卖两文。”
张睿的心沉了下去,正想着要不要降价,却听男子又道:“不过这内容倒是新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有点意思。给我来两幅吧。”
接过六个铜钱时,张睿的手微微颤抖。成了!他真的赚到钱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又陆续有几个人来买春联。有的夸内容好,有的说字端正,还有一个老先生模样的,拿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副对联端详了半天,最后掏出五文钱买下了它。
当日头偏西时,张睿已经卖出了八副春联,怀里揣着二十多个铜钱。他小心地将剩下的春联收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些钱虽然不多,但至少能买些吃的,让兄妹二人撑过几天。
他在那个卖羊杂汤的摊子前停下,掏出两文钱:“一碗汤,一个馍馍。”
热乎乎的汤和馍馍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温暖着他的胸膛。他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走,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妹妹吃到食物时开心的表情。
拐进熟悉的胡同,远远地,他看见自家门前围着几个人。心中一紧,他加快脚步。
是赵瘸子和他的两个帮闲。张玥躲在门内,只露出半个小脸,面色惨白。
“哟,回来了?”赵瘸子斜眼看着张睿,目光落在他怀里揣着的食物上,嗤笑一声,“看来是搞到钱了啊?那正好,把房租交了吧!”
张睿的心沉了下去。他攥紧了怀里的铜钱,那里面不仅有食物的温暖,更有他刚刚燃起的希望。
赵瘸子一步一步逼近,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怎么不想交?”他歪着头,声音压低却充满威胁,“还是说,你想让我亲自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