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九年十一月,凛冽的寒风如脱缰野马般在京城肆意狂奔,裹挟着细碎的雪花,狠狠地拍打在工部衙门那略显陈旧的窗棂上。檐下悬垂着的冰棱宛如一把把锋利的长剑,足有半尺之长,在黯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冷峻的光芒。衙门内部,三只硕大的炭火盆里的红炭燃烧得正旺,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冬日的严寒。
然而,这微弱的暖意仅仅能笼罩住案几周围的一小片区域,根本无法驱散杨廷和眉宇间深深凝结的寒意。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前,神情专注而凝重,桌上整齐地摊放着数十份叠放得井然有序的工坊报表。每张报表的右下角,都用鲜艳的朱砂笔重重地圈出了“产能不足”四个大字,在那泛黄的宣纸上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着当前的困境。
一名身着青色圆领袍的工部主事恭敬地垂首站在案前,他的袍角早已沾满了些许风雪的痕迹,躬身行礼时,后背的褶皱里还嵌着细碎的冰碴,随着身体的微微颤动而簌簌落下。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阁老,您看,广州、泉州、苏州这三地的钢铁工坊已经连续运转了三月有余,工人们日夜不停地劳作,炉火烧到最旺的时候,每月也仅能产出钢十万斤。可如今四疆的军需订单却如潮水般涌来,每月足足需要十五万斤钢材。尤其是那八十斤重的超级炮和坚固耐用的不锈钢甲的需求,近月来更是呈现出激增的态势。
现有的工坊即便把杂役都调去拉风箱帮忙鼓风助燃,也实在是难以满足如此庞大的需求啊。”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从袖中郑重地取出两份急报,双手高高奉上,继续说道:“西域的江彬将军急需五十门榴弹炮用于攻坚作战,北疆的周昂将军也需要三十门百斤重炮来防备鞑靼的侵扰。据库房那边反馈,按照目前的生产能力,这些订单即便排到明年三月,也未必能够全部交付。”
杨廷和缓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他伸手拿起最上面一份用火漆严密封住的急报,那是广州舶司提举张睿发来的。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潦草,但却力透纸背,清晰地写着:欧洲定制的铁甲堡垒舰已完工三艘,舰体装甲已然铺设完毕,如今急需百斤炮和不锈钢甲来装备新舰。若不能按时交付,恐怕会影响到我国与欧洲诸国的盟约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杨廷和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墙上悬挂的那幅巨幅大明舆图前。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舆图上标注的每一条山川河流,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思索。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山西和陕西的位置——这两地盛产品位极高的镜铁矿,焦炭储量也极为丰富。先前只因太行山脉地势险峻、驿道不通,才未能大规模设厂。如今军情紧急如火,已然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
“立刻拟折!”杨廷和转身时,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郑重地说道:“奏请陛下在山西太原、陕西西安各设一座大型钢铁工坊,每座工坊配备二十座改良型竖式熔炉。从江南抽调五百名技术精湛、经验丰富的熟练锻工、铸工,再从广州工坊选派五十名掌握核心技术的骨干前往两地带队指导。”说着,他走到案前,提起朱笔在舆图上精准地圈出两处地点,解释道:“太原临近汾河,西安傍靠渭水,取水炼铁极为便利。而且这两地靠近北疆、西域前线,武器造好后经驿道转运,能够省去大半的转运功夫。”
奏折不日便由快马加鞭送抵正德帝手中。彼时,正德帝正在京营校场兴致勃勃地观看新兵操练。一身劲装打扮的他手握望远镜,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士兵们演练火器的场景。听闻工部有紧急奏报呈上,他当即放下望远镜,接过奏折便站在寒风中仔细翻阅。当看到“四疆武器短缺,恐误战事”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时,他的脸色瞬间一沉,将奏折往腰间一塞,对身旁的侍卫统领果断下令:“传朕旨意,即刻罢操!召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堂官速到文华殿议事!”说罢,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便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文华殿内,烛火通明,照亮了整个大殿。正德帝端坐在庄严的龙椅之上,案前摊放着那份沉甸甸的奏折。杨廷和出列奏对,声音洪亮如钟:“陛下,臣已派人详细查勘过。山西大同府的镜铁矿品位高达六成,远远胜过江南地区的三成;陕西神木的焦炭燃烧值更是江南焦炭的两倍之多,火力充足则熔铁速度更快。若在太原、西安设厂,每座工坊月产能可达四万斤钢材,两座工坊相加每月新增钢产量八万斤,足以填补当前的缺口。更为关键的是,两地距离北疆、西域前线仅千里之遥,武器造好后经驿道转运,比从广州出发节省一半的时间。如此一来,江彬、周昂二位将军的军需物资便可提前两月交付使用。”
“准奏!”正德帝拍案而起,龙椅扶手被震得微微作响。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内帑拨银两百万两作为设厂经费,由杨爱卿全权统筹此事。传旨给山西、陕西巡抚,工坊建设所需的人力、物力一概优先供应,若有推诿延误者,一律以军法论处!”杨廷和领旨谢恩后,当即召来工部侍郎王景弘,命其连夜赶赴山西、陕西选址动工。同时,又让人快马传信至广州工坊,调派五十名技术骨干携带最新的锻造图纸、脱硫配方和改良熔炉的零件火速赶赴两地支援建设。
工坊建设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预期。太原晋祠以西的一片平坦谷地被选定为厂址。当地百姓听闻这是为了建造武器抵御外侮,纷纷自发地带上自家的工具前来帮忙。青壮年们挥舞着铁锹、镐头夯土筑墙,老人和孩子则在一旁捡拾砖石填补缝隙,就连附近寺庙的僧人也都赶来帮忙搬运木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座工坊的主体厂房便已拔地而起,二十座高大的熔炉依次排开,烟囱直指天际,铸铁打造的风箱被擦拭得锃亮发光。可就在开工试锻的第一天,山西工坊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负责太原工坊技术指导的李铁山,乃是广州工坊德高望重的陈老栓的关门弟子。平日里,他潜心钻研技艺,对炼钢之道有着极深的感悟。这一日,当他偶然间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山西当地的铁矿含硫量远超预期,这个消息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他的心瞬间揪紧。深知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拖延,他毅然决定连夜骑上快马,风驰电掣般赶赴京城,向朝廷汇报这一紧急情况。
那一夜,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偶尔漏出的几缕清冷光线洒在蜿蜒的道路上。李铁山策马狂奔,马蹄掀起一路尘土飞扬。待他抵达工部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此时的他满脸疲惫,身上穿着的那件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和烟尘浸透,上面还沾着未燃尽的炭灰,膝盖处的布料更是在长时间的骑行中被磨出了毛边,丝丝缕缕地垂落着。他顾不上整理自己的仪容,一见到杨廷和便“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焦急万分地说道:“阁老啊!您可知如今山西的铁矿情况着实堪忧!我们严格按照祖传的老方子,小心翼翼地反复炼了三次,可每次炼出的钢锭只要一经锻打,就会毫不犹豫地裂开。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当钢坯刚锻到五尺长的时候,那原本寄托着无数希望的炮管竟如同脆弱的枯枝一般,直接断成了两截。工匠们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殚精竭虑地试图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可如今他们的士气低落至极,都快失去信心了!”
杨廷和听闻此言,心中猛地一紧,眉头紧紧皱起。刹那间,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想起了徐光启先前历经无数次试验后研发成功的脱硫技术。事不宜迟,他当即果断下令,命人火速从广州工坊调运来的脱硫石灰中精心挑选出一批优质样品。随后,他亲自带着这批承载着希望的石灰,登上了赶往太原的马车。
马车在结冰的官道上疾驰而过,车轮下不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车帘的缝隙里,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沫肆意灌进车厢,扑面而来。然而,杨廷和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浑然不觉寒冷。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思考脱硫的最佳配比细节上,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喃喃自语,手中的笔不时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工坊。杨廷和一下车,便顾不上休息片刻,脚步匆匆地直奔熔炉区而去。他迅速挽起官袍袖口,露出坚毅有力的双臂,神情专注地亲手将石灰和铁矿按照精确的一比十的比例仔细混合均匀。他一边操作,一边耐心地向周围的工匠们讲解:“炼钢之时,务必先加入铁矿原料,待炉温缓缓升至千度高温时,再谨慎地投入石灰。届时,石灰会与钢水中的硫元素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形成炉渣浮在表面,我们只需轻巧地将其撇去即可。”
工匠们听后,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但在杨廷和坚定的目光鼓励下,他们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按照他说的方法操作起来。当赤红滚烫的钢水如同一条奔腾的火龙,从熔炉中缓缓流出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李铁山更是亲自掌锤进行锻造试验。只见他双臂肌肉紧绷,大锤高举过头顶,然后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钢坯。令人惊喜万分的是,钢坯在砧上不断地延展变形,整个过程就如同一位舞者在舞台上轻盈地舒展身姿,始终保持着光滑坚韧的状态——从三尺长一直锻到一丈、再到一丈五,竟然没有出现一丝裂纹!
“成了!真的成了!”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这句话,紧接着,工坊里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工匠们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紧紧地抱着滚烫的钢坯喜极而泣;杨廷和站在熊熊燃烧的熔炉旁,看着火光映红众人的脸庞,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时光荏苒,两个月后,太原、西安两座现代化的大型钢铁工坊正式投产运营。二十座巨大的熔炉宛如巨人般矗立在那里,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冬日湛蓝的天空中缓缓上升,逐渐凝集成厚重的云团。炉火将整个工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通红,热气腾腾。每月都有十门八十斤重的大炮、五千片崭新的不锈钢甲以及三十门威力巨大的榴弹炮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出。载着这些精良武器的牛车在驿道上排成长龙,浩浩荡荡地向四疆前线进发。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是在奏响胜利的前奏曲。
江彬将军收到首批榴弹炮后,当即在西域城下进行了实战演练。当炮弹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准确命中目标,轰开敌军堡垒的那一刻,全军将士齐声欢呼,士气大振!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呐喊着冲向敌人,势如破竹。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淡淡的云层洒下斑驳光影。杨廷和身着一袭素色长袍,正迈着沉稳的步伐在太原工坊里仔细查看新锻造完成的百斤重炮。只见那炮身锃亮如镜,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上面镌刻着的“大明正德十九年造”字样清晰可辨,庄重肃穆。他伸出手,轻轻触摸炮身,感受着余温透过指尖传来,心中满是成就感与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就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快步走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面色凝重,脚步匆匆走到杨廷和身边低声禀报:“阁老有要事相告。”说罢,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密报递上,上面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息,预示着事态非同小可。
杨廷和接过密报,定睛一看,只见上面详细写着:昨夜,锦衣卫在工坊外机智抓获三名形迹可疑之人。经过严密审讯得知,这三人竟是拿破仑派来的间谍,他们随身携带工坊布局图、熔炉参数和锻造流程表等重要机密文件,其目标是炸毁熔炉和原料仓库,企图瘫痪大明军备生产。密报旁还附着间谍随身携带的微型蜡丸,里面藏着用密写药水写就的指令,字迹虽小却透着一股阴险的气息。
“立刻加强戒备!”杨廷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果敢。他将密报攥在手中,用力握紧拳头,大声命令道:“工坊周围布置三重锦衣卫暗哨,原料仓库和熔炉区由明军士兵日夜守卫,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所有工匠进出必须严格查验子母腰牌,陌生面孔一律不得靠近工坊百丈之内!”牟斌领命而去后,杨廷和重新望向那座熊熊燃烧的熔炉,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格外锐利。他清楚,这些间谍只是先头部队,欧洲势力绝不会容忍大明军备崛起,这场围绕工坊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