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清晨,是在一种异样的骚动与窃窃私语中到来的。
那场焚尽林府的大火,以及随之而来的“妖邪伏诛”、“林家获罪”的喧嚣,似乎并未随着灰烬冷却而平息。反而,某种更冰冷、更刻意的暗流,正在权力中心涌动,并迅速化为有形之物,渗入这座庞大城市的街巷。
墨渊在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离开了藏身的小院。他必须去确认一些事情——搜捕的力度、布防的变化、以及……任何可能指向他们藏身之地的线索。他将云汐和林清月留在相对安全的荒草丛中,并严令她们无论如何不得离开。
他像一抹真正的幽灵,融入尚未完全苏醒的京城。街巷间,巡逻的兵丁果然比前几日多了数倍,盘查更加严密,尤其对形迹可疑的单身女子或受伤者。几张墨迹新鲜、盖着朱红大印的告示,被浆糊牢牢贴在几处重要的街口和城门前,引来早起的百姓畏畏缩缩地围观。
墨渊隐在远处人群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掠过告示上的文字。前面的内容与他预想相差无几:历数林文正“治家无方”、“纵容妖邪”、“引发民变”等罪状,言辞激烈,罪无可赦。但最后几行字,却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主犯林文正,现已缉拿在监。为肃清朝纲,以正视听,彰陛下天威浩荡、法度严明,定于三日后午时,于西市刑场,公开明正典刑!凡我大周子民,皆可观刑,以儆效尤!”
公开处决!西市刑场!
寒意瞬间顺着墨渊的脊背窜上头顶。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绝非简单的“依法惩治”,而是一个赤裸裸的、血腥的诱饵!
皇帝不仅要林文正的命,更要借此机会,将可能逃脱的林家余孽——尤其是那个最重要的“前朝遗孤”——引出来,一网打尽!西市刑场开阔,便于埋伏重兵,也利于观察围观人群中的异动。届时,任何试图接近、甚至只是情绪异常激动的人,都可能被暗中的眼睛锁定。
好毒辣的计策!这是阳谋,逼着你明知是陷阱,却可能因情感牵绊而不得不踩进去。
墨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分析。皇帝敢这么做,说明他确信林文正的亲人(至少是重要目标)尚未落网,且很可能还在京城或附近。这也意味着,他们对京城及周边的搜捕和封锁,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他们藏身的那处小院,绝非久留之地。
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以更隐蔽、更快的路线返回。心中那根弦,绷紧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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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枯井后,荒草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愈发枯黄脆弱。
云汐裹着那件粗糙的麻布围巾,靠在冰冷的井壁上。林清月将旧棉袄大半盖在她身上,自己只披着一角,两人依偎着取暖。瓦罐放在中间,里面是冰冷的井水和那点宝贵的食物。时间在寒冷和寂静中流逝,每一刻都是煎熬。
云汐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一点。父亲、母亲、大哥的脸庞在眼前交替浮现,最后定格在母亲最后挺直的背影和大哥那声决绝的嘶吼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痛得麻木之后,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虚妄与破碎感。
原来……回到前世,亲身经历这一切,是这样的滋味。
最初,我以为这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一个需要我破解的谜题,一处与我无关的、古老的历史舞台。我带着疏离,带着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可笑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感。我以为自己终究是个旁观者,是来“见证”或“改变”某个既定结局的过客。
可当母亲温柔的指尖拂过我的发梢,当父亲严厉却隐含关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当大哥笨拙地试图逗我开心,当二姐将最隐秘的心事与我分享……当那名为“亲情”的暖流,一点一滴,穿透时空与灵魂的隔阂,真实地熨帖在我冰凉的魂魄上时,我才知道,这里的一切,多么真实。那些欢笑,那些担忧,那些琐碎的日常,那些温暖的守护,都不是虚假的戏码,而是滚烫的、有血有肉的人生。
这里,就是我的世界。他们,就是我真正的家人。
可如今,这份我刚刚认清、紧紧攥住、视若珍宝的真实与温暖,却在我眼前,以最惨烈的方式,寸寸碎裂,化为灰烬和鲜血。母亲消失在火中的背影,大哥淹没在人潮里的呐喊……那些脑海中断续浮现的记忆碎片带来的冲击,远不及此刻亲身感受的万分之一!记忆是隔着毛玻璃观看的悲剧,而现实,是冰冷的刀刃一寸寸刮过骨头,是滚烫的火焰舔舐皮肤,是眼睁睁看着至亲坠落深渊,自己却连声音都发不出的窒息!
之前得到同心钰力量时所带来的记忆碎片远不及亲身经历所带来的沉重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刻骨,每一次回想都痛彻心扉。
墨渊的身影如同轻烟般再次出现在荒草丛边时,两人都瞬间惊醒,望向他。
墨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离开时更加冷冽,仿佛凝着寒冰。他没有废话,直接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快速划出几个字:“三日后,西市,公开处决林大人。”
云汐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放大,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字迹,仿佛要把它们刻进眼睛里,再焚烧掉。
又一个……又一个至亲,要被推上那血腥的祭台?而且是作为诱捕她的饵?
林清月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是陷阱!”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尖锐的颤抖。
墨渊沉重地点了点头,继续划写:“搜捕会更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找到更安全的转移路线和长久藏身点。”
“父亲……”云汐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他……他怎么样?”尽管知道是陷阱,她仍然无法控制地问出这句话。那是她的父亲啊!那个会为她担忧、为她骄傲、默默扛下所有秘密和压力的父亲!
墨渊沉默了一下,写道:“天牢重地,无法靠近。但公开处决……是陛下的意志。”他没有写出的潜台词是:林文正还活着,至少目前是,但这活着,本身就是诱饵的一部分,也是痛苦的延续。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绝望和无力感的情绪冲上云汐的头顶,她猛地抓住墨渊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我们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亲身感受的一切,让她再也无法保持所谓的“理智”和“疏离”。
“微澜!”林清月急忙按住她,声音严厉,“冷静!父亲若知你如此,他宁愿立刻死去!”
墨渊任由她抓着,手臂稳如磐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口型清晰地说道:“他求的,就是你活着。别让他失望。”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云汐濒临失控的情绪上。她愣住,看着墨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写满不容置疑的决绝的眼睛,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瘫坐下去,将脸埋入膝间,肩膀剧烈地抖动,却再没有发出一丝哭声。是啊,活着。母亲、大哥用命换来的,不就是她和二姐能活下去吗?父亲此刻身陷囹圄,最希望的,不也是她们能逃出生天吗?可她……她宁愿和他们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也好过此刻独自承受这噬心的痛苦!
林清月心疼地抱住妹妹,抬头看向墨渊,眼中是同样的痛苦,但更多的是属于林家女儿的坚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西市……绝对不能去。但父亲他……”
“会有办法。”墨渊在地上最后写下三个字,然后用脚迅速抹去所有痕迹。他的眼神投向小院之外那被高墙分割的天空,那里,无形的罗网正在皇帝的意志下飞速收紧。
他所说的“办法”,绝非劫法场那种自投罗网的愚蠢行为。那意味着,他们将不得不做出更艰难、更痛苦的选择——在确保云汐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或许只能用最遥远、最沉默的方式,与那位深陷图圄、甘为诱饵的父亲,做最后的、无言的诀别。
而首先,他们必须活过接下来更加严酷的三天。
寒冷的风穿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瓦罐里的水,结起了更厚的冰碴。云汐埋在膝间的脸上,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悲恸与破碎后重新凝聚的某种东西——那是从“旁观”彻底沉入“亲历”后,无法再剥离的、血淋淋的牵绊与痛苦,也是支撑她必须活下去的、最沉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