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洞穴的磷光似乎更加黯淡,映着嶙峋的石笋与垂挂的钟乳,投下大片扭曲交错的阴影。空气比水潭那边更湿冷凝滞,吸入口鼻,带着一股陈年苔藓与岩石的土腥气。寂静,并非真正的无声,而是被远处永恒的地下水声和近处滴滴答答的水珠落音衬得格外压抑。
墨渊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右手仍紧按在左臂新包扎的布条上。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不同于冰冷潭水的、隐隐发热的肿痛。冷水浸泡后的刺痛已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闷痛,与失血带来的轻微晕眩和逐渐攀升的体热交织在一起,蚕食着他引以为傲的敏锐与体力。他闭上眼,并非休息,而是将所有残余的精神力集中于双耳,试图从这片混沌的声响背景中,剥离出任何不和谐的杂音。
呼吸,刻意放缓拉长。心跳,在胸腔内沉重而略显急促地搏动。远处暗河的呜咽……岩顶水珠规律的滴答……还有,风穿过石缝的细微嘶鸣……
不对。
墨渊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风声里,似乎夹杂了别的什么。极其微弱,几乎被自然声响完全掩盖,但过于规律,过于……刻意。不是风吹过固定缝隙的单一音调,而是断续的、类似布料快速擦过粗糙岩面,或是皮革靴底极力放轻、却仍不免在特定角度下与砂砾摩擦的……细碎声响。
不止一处。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察觉到危险的猎豹,尽管左臂的剧痛让他这个细微的动作都带来一阵抽搐。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因伤痛带来的涣散消失无踪,只剩下淬了冰的锐利。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侧过头,凝神再听。
这一次,捕捉得更清晰了些。除了那细微的摩擦声,还有……金属部件在极度克制下依然无法完全消除的、几乎轻不可闻的碰撞声,以及,被压到极低的、短促的气音交流。
不是幻听。
追兵来了。而且,不是漫无目的的搜索队。从声音的克制程度和移动的节奏判断,对方很熟悉地下环境,或者,队伍中有擅长追踪与潜行的好手。他们正从两人来时的方向,朝这片石笋区域逼近,速度不慢。
压力如同实质的阴影,骤然降临在这片本就昏暗的空间。
墨渊缓缓站直身体,尽管左臂的虚软和全身的疲惫让他动作比平时迟缓了半分。他转向一直沉默站在几步外、同样警觉起来的云汐,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们下来了。”
云汐的心猛地一沉。这四个字意味着短暂的喘息彻底结束,更危险的逃亡即刻开始。她顺着墨渊凝重的目光看向身后幽深的通道,那里除了磷光和阴影,依旧空无一物,但无形的威胁感已然扑面而来。
墨渊不再多说,目光迅速扫视四周。退路已断,只能向前。石笋林地形复杂,易于隐蔽,但也可能被对方分头合围。他必须选择一条更难以被预测、更不易被追踪的路线——即使那条路对他们自己而言,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和消耗。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洞穴一侧。那里,岩壁并非垂直,而是向上倾斜,形成一片陡峭的、布满了大小不一凸起和裂隙的斜坡。在斜坡上方约两三丈的高度,隐约可见一道横向的、幽深的黑暗裂缝,像是岩体开裂形成的天然通道。
攀上去,进入那条上层裂隙。
这个决定在脑中瞬间成型。没有时间权衡利弊,追兵的声响正在不可逆地接近。
“走这边。”墨渊的声音短促而决绝,已朝着那处岩壁移动。步伐因左臂伤势和体力消耗而略显虚浮,但眼神里的决断不容置疑。
云汐看着那几乎垂直的、湿滑的岩壁,心中一凛。这对状态完好的墨渊或许不算太难,但对他现在的情况……然而,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更没有质疑的时间。她咬紧牙关,跟了上去。
岩壁比看起来更加湿滑难攀。墨渊率先尝试,右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脚尖寻找支撑点,受伤的左臂只能勉强贴在岩壁上保持平衡,几乎无法提供任何向上的拉力。他试了两次,才艰难地将身体提上去一小段距离,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
下方,云汐甚至能听到他因用力而牵动伤口时,喉咙里压抑的闷哼。
不能再这样下去。墨渊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腰间。他解下那根之前渡水潭、连接过两人的、由衣物撕扯拧成的“绳索”——虽然简陋,但足够结实。他将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垂下。
“抓紧。”他低头,对下方的云汐低喝,声音因用力而带着嘶哑,“我拉你上来一段,你再自己找地方接力。”
云汐没有犹豫,双手死死抓住垂下的布索。
墨渊不再看她,将全部力量集中于右手和腿部,开始向上攀爬。每一次发力,左臂伤处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紧牙关,凭着惊人的意志力,一寸一寸向上移动。布索绷紧,承受着云汐的部分重量,这无疑增加了他的负担,但他没有丝毫动摇或抱怨。
下方,云汐紧贴岩壁,双脚胡乱蹬踩着寻找借力点,减轻上方拉力。碎石和泥土因他们的动作簌簌滚落,在寂静的洞穴中发出清晰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响声。
攀爬缓慢而艰难。墨渊的后背衣衫迅速被冷汗和可能重新渗出的血水浸透。就在他即将够到那条上层裂隙边缘时,脚下踩到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脱落!
“哗啦——!”
石块坠落的声响在洞穴中被放大,远远传开。
墨渊身体猛地向下一滑,全靠右手死死扣住上方一道岩缝才稳住。布索剧烈晃动,下方的云汐惊呼一声,险些脱手。
这一下动静太大了!
几乎在石块落地的余音尚未消散时,下方远处石笋林中,隐约的火光猛地晃动了一下,随即,清晰的、不再刻意压抑的呼喝声顺风传来,还有快速移动的脚步声!
“在那边!”
“有动静!快!”
追兵被惊动了,而且正朝着他们攀爬的岩壁方向迅速靠近!
墨渊眼中寒光一闪,不再有任何保留,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窜,右手终于牢牢扒住了上层裂隙的边缘。他双臂用力(左臂的疼痛此刻已被求生本能暂时压制),将自己撑了上去,随即跪在裂隙入口,双手交替,以最快的速度将布索连同下方的云汐奋力向上拉!
云汐也拼尽全力,手脚并用向上攀。火光和人声越来越近,几乎能听到兵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就在云汐的指尖即将够到裂隙边缘时,一道破风声骤然袭来!
“嗖——!”
一支利箭擦着云汐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她脸侧的岩壁,箭尾剧颤!
下方的火光已清晰映亮了一部分岩壁,几名黑衣劲装的身影出现在石笋间隙,正弯弓搭箭,或准备攀爬!
千钧一发!
墨渊猛地发力,将云汐最后一截拉了上来,两人滚入狭窄的裂隙通道。几乎同时,又是几支箭矢“哆哆”钉在入口处的岩壁上,碎石迸溅。
“追!他们上去了!”
下方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
裂隙内一片漆黑,仅能容人弯腰前行,弥漫着陈腐的尘土味。暂时安全了,但也意味着他们被逼入了一条更狭窄、更未知、可能更无退路的绝径。
墨渊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左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冷汗混合着岩壁的湿气,浸透了他的鬓角。他闭上眼,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过度消耗的体力和剧痛带来的眩晕。
云汐跌坐在他身旁不远处,同样喘息未定,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箭矢破空的尖啸。她看向墨渊,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紧绷的轮廓,和他压抑着的、沉重无比的呼吸声。
追兵的火光和声响被厚重的岩层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但危险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与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身边这个重伤却依然强悍的男人一起,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