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穿透铅云,照亮战场时,那曾经尸山血海的原野,已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斑驳的白色。雪未能完全掩住惨状,反而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勾勒出那些凝固的姿态——一只从雪中伸出的手,一截折断的枪杆,半张埋在雪下的、年轻而狰狞的脸。
玄甲军已经开始清理战场。
黑色的队伍像蚁群,沉默地在雪与血的泥泞中移动。他们翻动尸体,将尚有气息的己方伤兵抬走,而对那些穿着不同甲胄的躯体,则冷漠地补上刀,或任由其渐渐冰冷。偶尔有濒死的呻吟或压抑的哭泣响起,很快又湮灭在靴子踩踏泥雪的噗嗤声和金属拖拽的摩擦声里。
战场中央,那面残破的“风”字旗被拔起,扔上一辆堆满破损兵甲和旗帜的辎重车。旗杆断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原本少年将军萧屹最后站立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被无数箭矢钉入、又被马蹄反复践踏出的、深深凹陷的泥坑。坑周围的雪被染成了深褐色,几片破碎的银色甲片半埋在泥里,反射着冰冷的天光。那杆曾挑起“龙”字旗的银枪,不知所踪。
玄甲军阵中,君王所在的战车早已离去。只留下一队最精锐的黑甲骑士,拱卫着战场边缘一处临时搭起的、不起眼的玄色帐篷。
帐内,炭火在铜盆中静静燃烧,驱散着从门帘缝隙渗入的寒意。
君王已换下那身沾染了战场尘埃的常服,着一袭简单的玄色深衣,坐在案后。案上无文书,只摆着一只白瓷酒壶,两只酒杯。他垂着眼,用一块雪白的丝绢,缓慢而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要擦去某种看不见的污渍。
帐帘被无声掀开,一名身着玄甲、面覆铁罩、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睛的将领躬身入内,单膝跪地。
“如何?”君王未抬头,声音平淡。
“禀陛下,”将领的声音透过面罩,有些沉闷,“已反复搜索三遍。共清点敌尸四千七百三十一具,重伤不治者四百余,俘虏轻伤者六十九人。其中……未见萧屹尸身。”
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箭雨覆盖之处,可曾细查?”
“已掘地三尺。发现其破损胸甲残片、肩甲碎片,以及大量血迹,但……无完整尸骸。现场有激烈搏杀痕迹,通往西侧河滩方向,血迹断续延伸约五十步,而后消失。河滩有新鲜凌乱足迹与血迹,似有多人接应,入水痕迹明显。昨夜水流湍急,下游十里已派骑兵沿岸搜索,暂无发现。”
君王放下丝绢,手指在光滑的案几边缘轻轻敲击了两下。
“生要见人,”他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死,要见尸。”
“是!”将领低头领命,却未立即离去,稍作迟疑,又道,“俘虏中有一老兵,自称乃萧屹亲卫队率,重伤濒死,口中喃喃,欲见陛下。所言……或与逆首下落有关。”
君王抬眸,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帐内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带进来。”
两名黑甲武士拖着一个血人进来,轻轻放在铺着兽皮的地上。那人甲胄几乎全碎,浑身是伤,最重的一处在腹部,简单包扎的麻布已被血浸透,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还在慢慢渗出血沫。他脸上满是血污,唯有一双眼睛,在听到帐内声响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瞳孔努力对焦,看向案后那个玄色的身影。
君王挥手,两名武士躬身退出。
帐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地上老兵越来越微弱的喘息。
“你有话要说?”君王的声音自上传来,听不出喜怒。
老兵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好半天,才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陛……下……”
“萧屹,是生是死?在何处?”君王问得直接。
老兵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光,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解脱。他聚集起最后的气力,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风……吹不尽……野草……”
“……星星……之火……”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弓,一大口黑血喷出,溅在身下洁净的兽皮上,随即,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从他眼中彻底消散。他睁着眼,望着帐篷顶部,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古怪的、凝固的笑意。
君王静静地看着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看着他至死未合的眼,看着他嘴角那抹刺目的笑。帐内炭火温暖,却仿佛有更深的寒意,从地底渗出。
“风吹不尽野草……星星之火……”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眼神却深得望不见底。
半晌,他端起案上一只酒杯,将杯中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在地。
“清理掉。”他对着帐外吩咐,然后拿起另一只空杯,为自己斟满,举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涟漪。
帐帘再次掀开,两名武士无声入内,迅速而熟练地拖走老兵的尸体,并更换了染血的兽皮。一切恢复整洁,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混合着酒香,形成一种奇异而凛冽的味道。
君王独坐帐中,慢慢饮尽了杯中酒。
帐外,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更远处,战场边缘的某个低矮土坡后,几株被战火燎焦了半边的枯草,在越来越密的雪片中,微微颤动了一下。草根处,一点细微的、几乎被泥雪完全覆盖的暗红痕迹,蜿蜒着,指向西方,指向那片被晨雾和落雪笼罩的、莽莽苍苍的远山。
风卷着雪粒,打着旋儿掠过土坡,很快,那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
仿佛一切痕迹,终将被这场大雪彻底掩埋。
但风,终究是吹不尽的。
而那深埋于冻土之下的草籽,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是否已在默默蓄积着冲破冰封的力量?
无人知晓。
只有雪,无声地落着,覆盖着昨日的惨烈,也覆盖着今日的死寂,仿佛要这样一直落下去,直到将这人间所有的血色、呐喊、不甘与希望,都埋葬成一片纯白而干净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