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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舟把最后一张答卷放进竹筒,盖上塞子,轻轻吹了口气。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映在他眼睛里,像烧着一点星子。

九个寒门举子还坐在桌边,没人说话。他们盯着那十根并排立着的竹筒,像是看着即将出鞘的刀。

“都写完了?”陈砚舟问。

“写完了。”最年轻的举子站起来,声音有点抖,“可……真能用吗?这策论要是被查出来藏了军图——”

“那就得看誊录官有没有本事看懂山水画了。”陈砚舟打断他,嘴角一翘,“你们每人在卷末画的‘远山含黛’‘孤舟泊岸’,看着是应景题跋,实则拼起来就是雁门关两侧隘口的地形走向。谁会想到,十个考生的闲笔,连起来是一张布防图?”

众人倒吸一口气。

一人忍不住问:“万一有人合卷比对呢?”

“不会。”陈砚舟摇头,“科场规矩,考卷一经交入贡院,便由专人密封糊名,誊录房抄录副本送考官批阅,原卷封存。你们的原卷里有图,誊录本上可没有。等他们发现不对,黄花菜都凉了。”

他走到墙边,拿起一张摊开的草图。那是昨夜从密报中复刻下来的雁门关地势简图,红点标出三处隐蔽通道,直通腹地粮仓。

“萧景珩的人已经在盯你们了。”他说,“刚才信鸽送来消息,礼部外围的眼线说,三皇子府今早调了四个暗探,专查近十日进出悦来客栈的士子名单。”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有人手心出汗,握紧了茶杯。有人低头看自己的答卷,仿佛上面突然多了几个破绽。

陈砚舟却笑了。“怕什么?我们又没结党拜把子,也没写反诗。我们就是在准备会试,光明正大,朗读圣贤书,写治国策论。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一人小声答。

“那就对了。”他转身提起笔,在自己那份答卷的右下角空白处蘸墨补画。线条简洁,轮廓分明,是个类似投石机的装置,但底座带滑轮,炮管微仰,旁边还标了几个小字:**射程三里,夜袭可用**。

“这是什么?”一个举子凑近看。

“改良版霹雳车。”陈砚舟头也不抬,“按《武经总要》里的老式设计,装填慢,精度差。我改了杠杆比例和弹道角度,加了个可调节支架。只要材料到位,三天就能造出样机。”

屋里一片寂静。

半晌,有人嘀咕:“你这不是在写策论,是在给兵部递兵器图啊。”

“策论怎么了?”陈砚舟放下笔,吹干墨迹,“‘利器未出,敌已胆寒’,这话出自《孙子》,堂而皇之写进文章,谁能挑刺?再说——”他顿了顿,笑出声,“我可没说这图是给谁用的。万一是民间奇匠发明的呢?总不能不让百姓动脑子吧?”

众人愣住,随即哄笑起来。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了。

就在这时,窗棂“扑棱”一声响。

一只灰羽信鸽落在窗台,爪子上绑着细纸条。

陈砚舟走过去取下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就随手丢进油灯。

火苗猛地窜高,照亮他半边脸。

“确认了。”他说,“三皇子已经下令,凡与我往来密切的考生,一律列入‘可疑名录’,重点监视。甚至打算在放榜前以‘结社营私’为由,查封所有相关答卷。”

举子们脸色变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砚舟坐回桌前,提起朱笔,继续在火器图旁添了几道支撑筋,“让他盯。”

他笔尖一顿,抬头扫视一圈,声音不高,却清晰:“盯得越紧,摔得越惨。”

屋里静了一瞬。

然后,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接着所有人都低笑起来。那笑声压得很轻,却带着一股狠劲儿,像是钝刀磨石,慢慢开了刃。

陈砚舟把最后一份答卷装进特制竹筒——这种竹筒内层夹了防水油纸,外裹铁皮封口,除非暴力拆解,否则无法取出内容而不留痕迹。

他将十根竹筒并排摆在桌上,像列阵的士兵。

“明天辰时,统一送往翰林院匿名投稿处。”他说,“记住,每人只送一份,路线分开,时间错开。送去后立刻离开,不要停留,不要回头。”

“要是被人拦下呢?”

“就说来投策论文章,响应朝廷‘广纳贤言’的诏令。”陈砚舟淡淡道,“难道连读书人献策都不行了?真要这么干,那就是打皇上的脸。”

他站起身,活动手腕,目光落在窗外。

夜色沉沉,对面屋顶的瓦片泛着冷光。烟袋明明灭灭,那人还在。9z

他已经盯了一整天。

陈砚舟没躲,也没指认。他知道对方看得见他屋里的一切:灯火通明,十人围坐,执笔疾书,谈笑风生。

光明正大。

无可指摘。

这才是最气人的。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冲外面喊了一声:“掌柜!”

“来了!”悦来客栈的掌柜小跑过来,满脸堆笑,“陈公子有何吩咐?”

“备五桌酒席,荤素搭配,温两壶黄酒。今晚诸位辛苦,吃顿热乎的。”

“哎!这就去办!”

掌柜转身要走,陈砚舟又叫住他:“对了,多拿一副碗筷。”

“啊?还有客人?”

“没有。”陈砚舟看着对面屋顶,“给那位看屋顶的兄弟留着。天冷,也让他喝口热汤。”

掌柜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没看见,只好点头哈腰地退下。

屋里,举子们面面相觑。

一人低声说:“您……真不怕他们上报?”

“我巴不得他们上报。”陈砚舟走回桌边,拿起一根竹筒,轻轻敲了三下桌面,“告到御前最好。到时候皇上问:‘陈砚舟等人所呈策论何在?’礼部拿不出来,因为被你们偷偷销毁了原卷。可我这里有备份。一对照,谁在舞弊,还不清楚?”

他放下竹筒,语气轻松:“他们敢动,我就敢掀。反正——”他笑了笑,“我又不是第一次让考官吓掉笔。”

众人哄堂大笑。

酒席很快摆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陈砚舟没动筷子,只端了杯黄酒,站起身:“各位,明日之后,有些人可能再无缘金榜。但你们今天做的事,比中状元更有意义。”

他举杯。

九人纷纷起身。

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门外,北风卷过屋檐,吹熄了对面屋顶的烟头。

黑暗中,那人缓缓站起,转身离去。

陈砚舟坐在灯下,慢慢喝了口酒。

他把最后一页草稿铺开,提笔写下一句话:

**会试策论,藏兵于文**。

笔锋落下,稳如磐石。

井水倒影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远处街角,一个灰衣人匆匆离去。

陈砚舟没看。

他只低头继续写。

写完一页,吹干,放入竹筒。

然后拿起下一个空白卷轴。

外面传来脚步声。

是送早饭的仆役。

他端着托盘,小心翼翼问:“公子,还要加一碗粥吗?”

陈砚舟头也不抬:“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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