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但每次回想起来,那股从心底冒出的寒意依旧清晰,让我头皮发麻。
那时候,我就读于镇上的“清河小学”。学校的条件简陋,冬天取暖不像现在有统一供暖,每个教室里都靠一个铸铁煤炉。为了保证同学们早上七点开始早自习时教室能暖和起来,老师安排了值日生,必须每天清晨六点半之前到校,负责把炉子生好。这是个苦差事,尤其在北方隆冬的清晨。
我家住在镇子西边的“柳树屯”,离学校不算近,骑那辆二八杠的旧自行车,紧赶慢赶也要二十多分钟。所以轮到我值日那天,天还墨黑墨黑的,我就被母亲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匆匆吃了口热粥,戴上厚厚的棉手套和耳朵套,在父母“路上小心,慢点骑”的叮嘱声中,我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墙上的老挂钟,指针刚过六点。
冬天的清晨,是一天里最寂静也最寒冷的时刻。屯子里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我骑着车上了主路,车把前挂着的旧手电筒光束随着颠簸晃动,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的路面。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我的自行车链条发出单调的“嘎吱”声,还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远处黑黝黝的田野和更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像蹲伏的巨兽。我心里害怕极了,一边奋力蹬车,一边急切地盼望着能遇到个赶早集或者同样上工的人,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能给我壮壮胆。
从柳树屯到清河小学,有两条路。一条是相对宽阔的砂石“大路”,绕远一些,但平坦好走。另一条是穿过邻近“李家庄”的村间“小路”,近一些,但路窄弯多,两边不是农宅就是菜地、树林,平时除非刮大风,大路风太大受不了,我们才硬着头皮走小路,至少两边有房子能挡挡风。
今天本来也是打算走大路的。就在我距离大路和小路的分岔口还有百十来米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好几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他们正一个个拐上通往李家庄的那条小路。黑暗中看不清具体人数和模样,但能看到车把上摇晃的手电光,还有隐约的人声。
我心里一喜,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不少:“太好了!今天走小路的人还挺多,有伴儿了!” 我甚至没去细想,这个时间点,这么多人去李家庄干什么。我脚下用力紧蹬了几下,想追上他们,融入那个“队伍”,好驱散独行的恐惧。
跟着前头那些模糊的身影,我也拐上了那条小路。小路入口处有个急弯,拐过去之后,是一条笔直、但略微狭窄的长路,方向正对着东方。此时,东边的天际线才刚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下面透着一抹暗红,离天亮还早。
我满心以为拐过这个弯就能追上前面的人,甚至能打个招呼。可是,当我拐过弯道,视线投向这条直路时,整个人愣住了。
路,是空的。
笔直的路面在微弱的天光下向前延伸,两侧是黑沉沉的房屋轮廓和光秃秃的树木,视线所及,空无一人。刚才明明拐进来的那几个骑车人,连同他们的车铃声、说话声、手电光,全部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冷风穿过巷子,发出“呜呜”的低咽。
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我第一个念头是掉头回去,重新走大路。可是……都已经拐进来了,再掉头回去,岂不是白费力气?而且大路也更远。一种混合着懒惰和莫名固执的情绪占了上风。我给自己打气:“可能就是他们骑得快,已经拐进前面岔路了吧。别自己吓自己。” 于是,我硬着头皮,继续瞪着眼,驶入了这条寂静得可怕的直路。
这条路左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住宅,窗户都黑着。右边则是一片开阔的菜地,冬天里只剩下一拢拢冻硬的土埂和零星搭着的破旧草棚,更远处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我骑了大概四五分钟,心脏一直提着。就在这时,我借着东方那一点点逐渐扩大的暗红色天光,隐约看到前方大约两百多米处的路边,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涌起一阵庆幸——总算看到个活物了!看那站姿,似乎是个……老人?他站得笔直,面朝着东方即将日出的方向,一动不动,像是在进行某种晨练或仪式。
“嘿,这老爷子,精神头可真足,这么冷的天,这么早就出来活动了。” 我心里嘀咕着,恐惧感被这“人烟”冲淡了不少。我甚至刻意把车蹬得慢了些,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身影,仿佛他是这片死寂天地里唯一的安全锚点。
随着距离拉近,大约还有五六十米时,我看得更清楚了些。那人穿着一身颜色很深的衣服,在昏暗光线下,我觉得那颜色像是洗得发白、却又透着一种陈旧感的“藏青色”。他依然背对着我,双手背在身后,面向东方,凝固得像一尊雕像。
不知怎的,越靠近,我心里那种刚刚平复下去的异样感又升腾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周围太静了,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和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那老人的姿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诡异。我想掉头,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大的恐惧压下去了——我害怕一旦掉头,把后背留给那个古怪的身影,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我的腿似乎不听使唤了,依旧机械地瞪着脚踏板,朝着那身影靠近。
三十米……二十米……
就在这个距离,东边天际那抹暗红突然变得明亮了一些,一抹奇异的、略显耀眼的金红色光芒瞬间铺洒过来,正好照亮了那片区域。也就在这一刹那,那个一直背对我的“老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头转了过来!
我的眼睛猛地睁大,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不是一张正常的脸!在朝霞诡异的金红色光芒映照下,那张转向我的面孔,竟然呈现出一片毫无生气的、黯淡的金色!不是健康的红润,也不是晒黑的古铜,而是一种类似于陈旧铜器或褪色纸扎的、死气沉沉的金黄色!更恐怖的是,那张金色的脸上,嘴巴的部位,似乎正朝着我,拉扯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啊!” 我差点失声叫出来,眼泪瞬间就涌上了眼眶。头皮阵阵发麻,像有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爬。我用力眨了眨眼,告诉自己那是错觉,一定是天边那过于刺眼的霞光造成的视觉错误,把老人的脸色映照坏了。
我仍然没有勇气掉头。极度恐惧之下,反而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我死死盯着前方,脚下蹬车的动作变成了僵硬的本能。距离越来越近,十米……五米……
就在这时,那阵突然亮起的奇异金色霞光,如同它出现时一样,又毫无征兆地迅速黯淡、消散了。天色恢复为正常的黎明前的青灰色。
然而,当那层诡异的“金色滤镜”消失,我终于在更近的距离、更正常的光线下,看清了前方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一个站着的老人!
那里没有头颅,没有肩膀,没有背在身后的双手……只有一截大约一人来高的、黑黢黢的、形状略显扭曲的树干!刚才我以为的“藏青色衣服”,是树皮在昏暗光线下的颜色和纹理;我以为的“笔直站姿”和“背手”,是树干的主干和旁边伸出一截枯枝的错觉!
那刚才转过来的“金色笑脸”呢?我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视线惊恐地上移……
就在那截“树干”的顶端,本该是头颅的位置,空空如也!
“嗬——!” 我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叫不出声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过去!赶紧冲过去!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蹬几下,自行车像箭一样从那棵孤零零立在路边的小松树旁窜了过去。带起的风刮过我的脸颊,冰冷刺骨。我死死抿着嘴,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克制住回头看一眼的冲动。我能感觉到,后脖颈的汗毛全部竖立着,仿佛那棵松树,或者松树所在的那个空间,正用无形的冰冷目光盯着我的后背。
直到骑出很远,拐上了另一条有早起行人的大路,我才敢稍微放慢速度,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握着车把的手抖得厉害。
那天早上在教室里,我魂不守舍,生炉子时差点烫到手。课间休息,我最要好的朋友周建军发现我脸色惨白,眼神发直,不住地往窗外看,便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怎么回事。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断断续续地把早上的遭遇告诉了他。
周建军听了,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但他胆子比我大。“你是不是看花眼了?冬天早上黑,容易看错。这样,中午放学,我陪你再去那条路看看,到底是个啥。”
他的提议让我害怕,但也隐隐有一种想要验证、破除恐惧的渴望。中午放学后,我们叫上了另外两个胆子大的男生,四个人一起骑车来到了早上那条小路。阳光明媚,这条小路看起来平平无奇。
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那棵松树。它立在路边菜地的边缘,不高,形态确实有点特别,一根主干旁逸斜出一根枝杈,在特定角度和光线下,真的容易产生错觉。
“看,就是一棵树嘛!还是棵小松树。”周建军指着它,语气轻松了不少,“准是你没睡醒,自己吓自己。”
其他两个同学也笑了起来,附和着。我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骑车慢慢靠近。随着距离缩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松树的根部……
我们四个人几乎同时刹住了车,笑声戛然而止。
在松树紧挨着路边的泥土根部,端正地放着一个深色的、约莫一尺见方的骨灰盒!骨灰盒上面,盖着一块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出原本是明黄色的绸布。黄布的一角被风吹起些许,露出了下面镶嵌在盒盖上的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戴着旧式帽子、白发苍苍、面容清癯的老人。他正静静地看着前方。
就在我们自行车经过、带起微风拂动黄布的那一刹那,不知是光影变幻还是极度紧张下的心理作用,我仿佛看到,照片上那位老人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为模糊、却让我浑身血液再次冰封的……笑容。
那天之后,我宁愿每天早起十分钟,也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小路。而关于李家庄路边那棵松树下无名骨灰盒的来历,始终是个谜。只是后来隐约听说,那片菜地很多年前,好像确实是一位独居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