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G650的机舱里,上一秒还震耳欲聋的《爱拼才会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空气里,那股混杂着酒精和狂妄的,属于胜利者的味道,正在迅速冷却,凝结成一种沉重而锋利的安静。
靓坤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双手捧着那部红色的卫星电话,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脸上的肌肉僵着,那副从夏威夷一路嚣张到内华达的表情,像是被打碎后又拙劣地粘了起来,每一条裂缝里都透着惊愕和茫然。
全球化业务。
物业公司。
制定新的游戏规则。
杨天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钢钉,穿透他那被酒精和胜利冲昏了的头脑,将他死死地钉在现实里。
他以为自己是孙悟空,跳出了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以开着坦克回花果山称王称霸。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顶多算个弼马温。不,连弼马温都算不上,他只是那个负责把天庭淘汰下来的战马,牵去一个更野蛮的地方,准备开启一场新战争的,马夫。
而真正的老板,那个叫杨天的,才是坐在凌霄宝殿里,云淡风轻地,看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玉皇大帝。
他缓缓地,将电话放回原位,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
他转过身,机舱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个金发女郎还举着酒瓶,脸上的媚笑已经僵住。天养生依旧闭着眼,但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他正在倾听。
渡边直人已经合上了他的《靓坤老师授课笔记》,换上了一个崭新的,封面印着“天穹集团”烫金LoGo的黑色笔记本。他看着靓坤,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恭敬和模仿,而是一种纯粹的,属于下属等待指令的,职业化的平静。
靓坤的目光扫过他们,喉咙有些发干。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比刚才嘶吼《爱拼才会赢》时,要沙哑得多,也低沉得多。
“小日本。”
渡边直人站起身,微微躬身:“在。”
“刚才阿天的话,你都听见了?”
“嗨!全部记录在案。”
“物业公司……”靓坤舔了舔嘴唇,试图用自己那套在钵兰街和庙街混出来的逻辑,去理解这个全新的概念,“意思就是,咱们不去碰那些‘农作物’。咱们,是去收那帮种地的人的,保护费?”
“老师,您的理解,非常精准。”渡边直人推了推眼镜,镜片上闪过一丝冰冷的光,“只是在现代商业语境中,我们称之为‘安保服务费’、‘渠道管理费’以及‘地缘政治风险对冲咨询费’。”
“我管你叫什么费!”靓坤烦躁地一挥手,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总之,就是老子开着坦克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这片地,以后归我罩了。他们每年收成,得分我一半。谁不服,老子就开炮轰他娘的,对不对?”
“从执行层面上看,是的。”渡边直人面不改色地回答。
“他妈的……”靓坤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雪茄,却忘了点燃。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云层,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一种野蛮的,正在破土而出的兴奋,“这生意,比在铜锣湾收保护费,刺激多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天养生。
“养生。”
天养生睁开了眼睛。
“打仗,你在行。那个什么金三角的将军,跟以前咱们在香港砍的那些废柴,有什么不一样?”
天养生的回答,像他的人一样,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他们有兵,有地盘,有重武器。不是混混,是军队。”
“军队……”靓坤咀嚼着这个词,眼里的光,越来越亮。他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像一头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好!他妈的太好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巨响,把旁边的金发女郎吓得一哆嗦,“老子就怕他们是群软脚虾,不够打!军队才好玩!老子的坦克,正好没地方练手!”
他那股被杨天电话浇灭的火焰,以一种更猛烈,更扭曲的方式,重新燃烧了起来。
那不再是街头霸王的嚣张,而是一种准备将整个棋盘都掀翻的,枭雄的癫狂。
他一把抢过渡边直人的新笔记本,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下面写了四个大字:天穹物业。
“就用这个当公司LoGo!够不够威风?”他把本子怼到渡边面前。
渡边直人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建议道:“老师,从品牌形象建立的角度,一个更具亲和力,同时又能暗示我们核心业务的LoGo,或许更利于我们在当地开展工作。比如,一个由盾牌和麦穗组成的图案。”
“放屁!老子是去收租,不是去送温暖!就要骷髅头!谁不交租,就把他的头,变成咱们的LoGo!”靓坤吼道。
渡边直人沉默了两秒,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备选方案A:骷髅头。设计理念:直观,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能有效降低沟通成本。”
他翻开新的一页,已经开始了他的工作。
“老师,根据杨先生的指示,我初步拟定了一个行动框架。”他的语速很快,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第一步,航线变更。我们的专机将直接飞往新加坡,在那里完成公司注册和初步的人员集结。我已经在联系一家全球顶级的猎头公司,他们的业务范围包括……军事承包商。”
“第二步,装备交接。那艘驱逐舰和第一批‘农用机械’,将不会进入亚洲。它们会被运往非洲东海岸的吉布提。我们在那里有一个刚收购的港口,可以对装备进行改装和‘无害化’处理。比如,将坦克的炮管,在报关文件上,登记为‘大口径钻地设备’。”
“第三步,建立前进基地。金三角地区地形复杂,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切入点。我查过了,缅甸的佤邦,常年处于半独立状态,他们的领导人,最近正在为一批军火订单的尾款发愁。我们可以用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价格,‘租用’他们的一块地盘,作为我们‘物业公司’的第一个,示范性管理小区。”
靓坤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策划一场战争,而是在听一个该死的房产中介,推销他在金三角的楼盘。
“第四步,”渡边直人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需要一个‘投名状’。金三角最大的毒枭叫坤沙,他控制了百分之七十的货源,但他最近老了,手下几个将军都想自立门户。我们可以选择其中一个,帮他,‘优化’掉所有的竞争对手。作为回报,他需要将他所有生意的‘物业管理权’,独家授权给我们。”
机舱里,死一样地安静。
那个金发女郎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蜷缩在角落里,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张沙发垫。
靓坤看着渡边直人,看着这个前一秒还在给自己写授课笔记的“学生”,此刻却像个魔鬼的军师,冷静地,规划着如何颠覆一个地区的秩序。
他忽然笑了。
笑得无比畅快,无比残忍。
“我操……小日本,”他由衷地感叹道,“你他妈的,比我还像个烂仔。”
他站起身,走到机窗边,看着下面那片深蓝色的,无边无际的太平洋。
飞机正在转向,朝着东南亚的方向,一往无前。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像这架飞机一样,转了一个再也回不了头的弯。
铜锣湾的霓虹灯,钵兰街的马杀鸡,庙街的鱼蛋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遥远,像上辈子的记忆。
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茂密的丛林,是浑浊的湄公河,是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和那些在花丛中,用AK-47互相扫射的,黑瘦的士兵。
以及,他的坦克,碾过花海,炮口对准那些所谓的将军们的官邸的,画面。
“收租……”靓坤舔了舔嘴唇,对着窗外的万丈霞光,低声地,像情人一样呢喃着。
“我钟意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