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本书,十二个字母。
L-i-a-n-g-K-u-n。
靓坤。
陈浩南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里所有的热量,仿佛都被这十二个钢印吸走了。他周围,散落着康德和尼采,堆放着《国富论》和《资本论》,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此刻像一堆昂贵的废纸。
健身房里那头野兽的咆哮,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脚步声传来,带着汗水蒸发后的潮气。马军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地上的书,和那个脸色比地毯还白的男人。
“找到了?”马军的声音很干,像被砂纸磨过。
陈浩南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指,用一种极其缓慢的,近乎于抚摸的动作,依次点过那十二本书的封面。
马军蹲了下来。他那双习惯于在案发现场寻找线索的眼睛,很快就发现了最后一页的秘密。他的目光,从第一个字母,移到最后一个。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拼出了那个名字。
“靓坤。”马军念了出来,像在确认一个受害者的身份,“谁?”
陈浩南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马军,看着这个曾经把他追得上天无路的警察,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
“我大佬。”
马军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大佬。这两个字,从陈浩南嘴里说出来,比任何解释都更清晰。
马军没有说话。他拿起其中一本,那本封面印着“第四版”的小册子,翻到最后,用指腹感受着那个凹陷下去的字母“n”。钢印的力道很深,很均匀,带着一种工业化的,不容置疑的冷酷。
十二年。
这个念头,像一颗生锈的钉子,同时钉进了两个人的脑子里。
杨天,用十二年的时间,写了一套公司的发展史。也用十二年的时间,为一个还活蹦乱跳的,洪兴堂主,准备好了墓志铭。
马军忽然觉得有点冷。不是空调的冷,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对某种超出理解范畴的邪恶的,生理性战栗。他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见过灭门惨案的凶徒,见过穷凶极恶的悍匪。那些人杀人,是为了钱,为了女人,或者就是因为一口气。他们的动机,都写在脸上,刻在行为里。
但杨天呢?
他为了什么?为了杀一个社团大佬,花十二年时间,布一个这么大的局?他甚至不屑于用子弹,而是用这种近乎于神明的,带着戏谑和怜悯的方式,提前宣告一个人的死亡。
“他妈的……”马军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杨天,还是在骂这个荒唐的世界。
他站起身,走到中岛台,从橱柜里拿出那个廉价的速溶咖啡包,撕开,倒进杯子里,冲上滚烫的热水。
那股工业香精的味道,在这一刻,竟成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陈浩南也站了起来。他开始一本一本地,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重新捡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一个殡仪馆的入殓师,在整理死者的遗物。
他把康德放回原位,把尼采摆好。然后,他拿起那十二本《天穹集团企业文化与价值观演变史》。
他没有把它们放回书架。
他走到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整个港岛的夜景,像一盘被打翻的,沉默的钻石。他把那十二本书,整整齐齐地,在窗台上码成一摞。
从第一版到第十二版,从“L”到“n”。
它们立在那里,像一座小小的,用纸张砌成的墓碑。
而墓碑前,供奉的,是整个港岛的繁华。
马军端着咖啡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他顺着陈浩南的目光看下去,看到了尖沙咀闪烁的霓虹,看到了铜锣湾拥挤的街道。在那些灯火辉煌的地方,有一个叫靓坤的男人,也许正在某个夜总会里搂着美女,也许正在跟哪个对头拍桌子,他根本不知道,在云端的某个玻璃笼子里,有人已经为他,刻好了墓志铭。
“他想让你看到。”马军说。
这不是一句疑问。
陈浩南当然知道。杨天不是在炫耀,他是在驯兽。他把你所有的反抗,都变成他哲学的一部分。他把你最在乎的人,变成他艺术品的一部分。他把你逼到绝路,不是为了看你死,而是为了看你,如何在这种绝望里,学会像他一样思考,学会欣赏这种“高级的美学”。
“这间屋子,”陈浩南看着窗外,轻声说,“是个展厅。我们之前的画,是展品。这套书,也是展品。”
马军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
“那我们是什么?”
陈浩南沉默了很久。
“我们是,被关在展品里的,两只鬼。”
说完,他转身,走向那个被切割出一个方形空白的客厅。他走到那个空白前,站定。那块裸露出来的,冰冷的地板,像一个张开的,等待着什么的伤口。
马军也走了过来,把那杯还剩一半的咖啡,轻轻地,放在了那个方形伤口的中央。
像一个最简单的,也是最徒劳的祭奠。
就在这时,房间里所有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墙壁上,那幅被设定为“思想分享”的屏幕,缓缓亮起。
一行新的文字,像幽灵一样浮现。
【今日思想分享:“命运的一切馈赠,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斯蒂芬·茨威格】
陈浩南和马军,同时抬起头,看着那行字。
茨威格。
又一个死人,被杨天从坟墓里挖了出来,成了他思想的注脚。
陈浩南看着天花板角落里,那个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代表着监视的,小小的红点。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和马军,像两个自作聪明的囚犯,在这个笼子里愤怒,反抗,解读。他们以为自己看透了杨天的布局,找到了他的破绽。
可到头来,他们发现,自己连杨天这本书的,前言都没读完。
他们所做的一切,愤怒也好,艺术也罢,都只是在为这本书,增加两个有趣的,带着血肉温度的,新标点而已。
他笑了笑,对着那个红点,也对着这个空旷的房间,轻声说了一句。
“多谢款待。”